父亲的遗言

父亲的后事,基本参照他生前的嘱咐办理的,得到了单位和亲戚朋友的大力帮助,丧礼办得很圆满,没有任何纰漏。悲痛再所难免,但是对于父亲来说,这其实更是一种解脱,与其要病痛折磨,不如早登极乐世界。有些事,有些人,我们永远都挡不了,因为那之间阻拦的是时间。

父亲蜷缩着蹲在地上,背靠着沙发,脑袋无力的耷拉着斜垂下来。本就瘦小的他看上去更小,差不多只有孩子手臂一般粗的又腿已无力承担他仅剩下骨头的躯体了。病痛将他全身的肌肉一点点的抽走,像水蒸汽一般凭空消失,于是体重便越来越轻,轻得像个孩子。和体重一起消失的还有力气,维持着他六十多年来活动的力气。本就不大的脸颊被削成了倒三角形,眼眶陷的很深,双眸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甚至是毫无神采可言,浑浊的瞳孔无力的发而散慢的微光,看上去一片灰蒙蒙。身前摆着去年冬天买的烤火器,烧得通红的灯管正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温暖这个风烛般摇曳的老人。

“要吃点粥吗?”我轻声的问父亲。

父亲无力的摇头,缓缓的说:“不吃了,吃了晚上难受。”声音如气息一般微弱。

“也好,那就晚一点或是半夜再吃。”我边说边把烤火器移近他一些。

“我要走了,时间不会长了。死也好,我厌倦了这样生不能生,死不至死的生活。”父亲一字一句的说着。妹妹在一旁,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不过谁真的点出这么残酷的结果时,伤心是再所难免,血浓与水的关系,谁都害怕至亲的人离开自己。

我没有承认,也不再否认。我没有必要再像之前那般再去劝导父亲,说些说会好起来,叫他别多心别瞎想的话了。那些话,在这样的光景说来谁都知道是骗人,再也暖不了心了。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如果这样的病况都会活过来,那么这世界就不会死人了”。我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在开始的时候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这样残酷的结果。

从记事以来,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是爷爷,爷爷在2008年的时候离开了我们,那是一人冬天,爷爷在温暖的阳光下去世,走得安静从容。等我回到家的时候,爷爷已经入棺,家里正在忙着办理后事,第三天上山入土。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失去至亲的滋味,随着身边山崩海啸般的哭泣声,我知道爷爷是走了,真的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因为爷爷已经八十几岁的高龄,对于爷爷的去世,我的感伤始终不是很多。读书二十年,虽然没有见过活人离开,但至少知道生命春去秋来,代代相传的道理。生与亡,都是生命的形式,自有它自己的规律。

2010年的时候,外婆也离开了我们,也是一个冬天。寒冷的北风带走了小孟连河边的最后一批黄叶,也带走了外婆的最后一口呼吸。姐姐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太平工地上,可以听见电话那头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外婆一生伶仃孤苦,只有三个女儿,相继出嫁后曾经过了一段孤独的日子。母亲曾多次要接外婆来我家,外婆却执意不肯过来,她总要守着她的家,那的土地。当时说的第二个女儿,也就是母亲的二姐是招亲的,所以外婆执意不肯来我家住。还好,外婆年老后,姨妈和姨父到是回来外婆身边,养老尽孝了。母亲去看外婆的次数也多,但毕竟相隔甚远,做不到经常去看。上大学后,每年看外婆的时候就只是春节了,大年初二,我们一家老小都会赶去外婆家给她拜年,那时候是外婆最高兴的时候。我记得最后一个春节去的时候,外婆拉着我的手说:“等你下次再回来的时候,阿婆可能早就不在了。”我告诉外婆说:“不会,你要好好注意身体,你要长命百岁的,明年我再回来看你。”一语成谶,那真的是最后一别了。外婆离世时,我赶不回来。等我春节去的时候,外婆只剩下一坏黄土,一座孤坟了。

爷爷和外婆,走的时候年龄都差不多,也算得上高龄老人了。心里虽有些难过,不过终能明白生命的代谢过程,心底是没有惆怅的。直到母亲去世,突觉生命的脆弱如风中残灯,不与年岁相当,却可随时熄灭。再到父亲生病至今,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人要离开,终究会离开,再过难过与伤悲都挽不回生命的消逝。就像我们无法阻止夏日的阵雨,它终究会来,急匆匆的,打湿我们的衣服然后再急匆匆的走,了去无痕。人终究也会是这般,在某个时候突然走了,除了记忆,再没留下什么。时至今日,我也不再固执,不再自欺欺人了。

对于父亲的话,我沉默。他和我都知道,这场生命的战争,我们赢不了。

“我走后,衣服要穿黑色的那一套,其它的像当时你妈那个一个埋在坟头。”父亲继续以微弱的声音说着,我重新搬了一个小点的凳子,坐得离父亲更近一些,这样听得更清楚一些。“口含的银器在里面盒子里,那是老银子,很纯,我要用那个。”

我叹了口气,说:“好。”

父亲招了招手,提示我他要去沙发上坐。我和妹妹搀扶着他到沙发上躺下。“我走了以后,你要赶快工作,毕业几年了,不能再拖了。”父亲指着妹妹说。

妹妹点头应了声:“嗯!”

我说:“这些不用担心,如果不是去年家里遇到这些事,她早就工作了,研究生文凭,工作上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她。”

“你大姐啊总是不认命,心雄的太大,她做生意我是一直反对的,几次都没成功。”

“她家大业大的,不要太担心了,现在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不可能一直这么下去。再说了,她家人已经给她安排了以后的路,她答应这是最后一次经商了,我大姐的事,你也用不着担心。”我对父亲说。

“你二姐我到是不担心她,她那个儿子样子好,将来肯定要有出息。”

“那就好。”我说:“老家那边你有什么要交待的?”

父亲休息了片刻,才又缓缓说道:“那边的事我等下再说,先说你这边的事。”

“我知道,结婚,生娃。这些都会有的,慢慢来,日子都这么过的你也不用担心了。”

父亲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里边的挂着的袋子里有点獐香,是十多年前你表叔从西藏带回来的,那是不可多得的药材。这副药药性很强,治疗半边风上是神药,你一定要记着,这副药要用大烟壳加獐香煮一下就好了,獐香只要米粒大的一点就够了,你一定要记着。”

“等一下,我用笔记一下。”我说着,忙拿出本子将父亲说的话详细的记录下来。其实早些时候,我就想咨询父亲一些问题,离家那么多年,老家的事可以说已经一概不知了,老家的亲戚朋友也渐渐疏远,有一些人甚至都忘了称呼了。

“我们家是你姑奶那边唯一的后家,她的后事一定要用心办理,但是我们隔得远,守灵操办那些事也不现实了,到时候记得要多花点钱。”

我点点头说:“好的,到时候我赶回去。”

“你爷爷那个辈分的人,也就是学字辈的人,在老家还有三个,有时间的时候一定要回去看一转,带点东西上去,表一表心意。”

“好的,我尽量在清明的时候看,每家进去看一下,时间也不用多长,我自己问着路去了,反正人家也不知道我,我自报家门就行了。”我边记着三个人的名字,边回答父亲。

“你二姑妈身体也不好,将来的事你一定要多帮她操心。”父亲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之前说着春节要约你二姑爹出来跟我讲讲话,你二姑爹那个人虽然耳朵不好,不过是亲戚里面我最喜欢和他讲话的人了。”

我说:“二姑妈那边的事,我表哥会通知我,平时我也会抽时间去看她呢,我都有好多年没有去她家了。你好好吃点东西,把身体养好,春节我二姑爹就出来陪你聊天了。你这个人啊,人家陪你聊天的时候你又一天呢笑人家耳朵聋,人家不在着你又想约他聊天。”

“我笑他耳朵聋是因为他听不懂我的话,你二姑爹那个人是有学识呢,要不是成份高也就不会在农村了,当年考试都考第一的人……”

“我都记得了,你和我说过好多遍了。么我大姑妈和小孃家给有什么交待的?”

“那两家么也没有什么了,反正有时间么去看看她们。”父亲回答说。

“那好”。我接着说道:“我外公那边的事呢?”

“你外公那边主要还是你二姨妈负责,我们尽该尽的孝心和责任就是了。过两天你外公也要出来,我会交待给他的。”

“好吧。老家那边上坟的时候有什么要交待的。”

“你们假期短,回去上坟时间紧,在老家那边也没人,做饭那些都很不方便。我想过了,让你姑爹给你们在山上做好饭,你们回到一起上坟,到时候把钱付给他,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一些了。”父亲回答我。

“是了,么祖坟那边呢?”我问他说。

“祖坟那边你们也找不到,也不可能年年都去,等时间差不多些约约家族的人一起去得了。”父亲接着说:“杨家那边的事要尽快帮人家办掉,他家人老实,我们更不能亏待了人家。”

“好,这些事我会去办的,我早就想了这些事了。”

父亲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你自己的事也该想想,没有完全对的人,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挑这挑那的。”

“是了,么我这不是在留意着的啊,主要是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情太多,根本抽不出身来想这些事。”我对父亲说。其实,母亲没能活着看到我结婚就是一件令人最遗憾的事情,我是有想法不要让父亲有留有这遗憾的。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父亲看着我结婚成家,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好的事了。

只是,可惜,这依旧成了父亲最后的遗憾,他还是没能活着看见自己的儿子成婚。

2015年2月8日下午17时30分,父亲停止了最后一口呼吸,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走的时候没有闭眼,我知道他心中的遗憾,两位至亲走的时候都遗憾没能见着儿子成婚,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儿媳是什么样子的。这遗憾,终生无法弥补了。

父亲的后事,基本参照他生前的嘱咐办理的,得到了单位和亲戚朋友的大力帮助,丧礼办得很圆满,没有任何纰漏。悲痛再所难免,但是对于父亲来说,这其实更是一种解脱,与其要病痛折磨,不如早登极乐世界。有些事,有些人,我们永远都挡不了,因为那之间阻拦的是时间。

今天去山上谢后土,崭新的碑文,和母亲的那碑文几乎一模一样。儿子一栏依旧一个名字,而三个女儿都是一家三口。

突然发现,从父亲离世的那一刻起,我成了真的孤独的人,一个完全的自由者。兄弟姐妹都有成婚,有了自己的家。而我这个家就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没有人可以惦记,也没有人会惦记我了。我流浪到哪,哪就是家了。我一人饱,全家不饿了。我从未想过会真的有这么一天。

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而且来得比以往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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