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时候,回老家上坟。我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踏足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了,那里葬着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的先祖,作为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回乡祭祀他们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4月3日下班后我便到南涧二姐家住下,那样比起从下关直接走可以节约两个小时的时间。老家隔得远,回一趟很不方便,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回到忙怀乡上,而从乡上去村里的道路一直是令人头疼的问题,只要有雨基本就上不去了。
4月4日早晨七点半便出发,过江桥,走了慢旧的小路。说是小路,也不太小,是一条修建时间不长的乡村公路,全部是柏油路,有些路段应该达到了四级路的标准。因为是乡村公路,车辆较少,有时候几公里都见不到一辆车,路面也算保持得还好。从这条路走,比起从云县走可以节约近半个小时的时间。车辆沿着澜沧江的走向一路盘山而行,群山逶迤,山势险峻。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林间郁郁葱葱,山花烂漫,鸟啼虫鸣不绝于耳。时候尚早,远处的山角下江面上白雾升腾,云蒸霞蔚,山与水在茫茫间若隐若现,恍若仙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车,到也算得上是一件惬意的事,只是旅程尚紧,无暇细细去品味沿途风景。
我一直想找一棵还在结果的橄榄树,只可惜一路走来都没有发现。树是见着了,只是枝上没有橄榄。沿途的几大树樱花也谢了,结上了青色的樱桃,一丛丛的绿油油的挂在枝头。那种可以吃的白花还在开放,不过已不像上次那般灿烂了,已经显露出凋零的迹像。花总是会谢的,没有不会凋零的花,就像没有不会老的人一样。处于干旱期,漫湾电站的水量不大,没有看到般白茫茫的那簇水柱,也听不到震耳欲聋的磅礴声音。各领风骚数十年,漫湾电站修建的时候曾经是全国第三大的水电站,如今已算不得大电站了,许多新建的电站规模比它大多了。
十点多的时候便到了忙怀,从忙怀往上的公路变成了弹石路,我记得两年前是土路,这两年也算是新变化了。只是从高井槽到麦地的路依然还是之前那样的土路,路况质量却大如初,坡度非常大,且道路狭窄,弯多弯急,路面坑塘大到可以睡一头水牛了。这样的路对于我这种底盘不高的车来说,实在是一种惊险的折磨。我聚精会神、小心翼翼的绕过一个又一个坑,跨过一条又一条沟,最终总算安全到达目的地——麦地小学。六七公里的路硬是开了一个小时,不过还好,除了灰尘较大外车辆未受到任何刮损。
小学早已变了模样,几乎找不出之前我上学时的影子了。我应该算得上是麦地小学的元老级人物。1991年的时候,我上小学一年级,那时候的学校不是完小,只有几个班。学校在我住的村子里,从家到学校只需要步行五分钟的时间。学校的教学楼是一幢两层楼的木制楼房,有一个栽满了花草的院子,大门青有几片青石板铺装的台阶,房顶上的瓦片已陈旧,白色的石灰已开始发黑,墙面里还有些裂缝。即使是这样,它依然是村里最好的房屋了,在几乎所有房屋都是木片顶的村里可谓是鹤立鸡群了。听人说,这是解放前一个大地主家的房子,解放后就被政府收回做学校了,现在想来那房子得有多少年岁啊。那时候我在楼上读,一共两排桌子,从东向西排列的是三年级班,从西向东排列的是一年级班。两个班的老师就一个人,上半段时间里老师教三年级,下半段的时间里老师跑过来教一年级。虽是分开时段上课,但是因为都在一个教室,两个班其实是同一起时间听课的。给三年级上课的时候,本来是安排一年级的写字,我就在那听老师给三年级上课。下半段时间老师给一年级的学生听写时,三年级班的也静不下来,总是扭头在看一年级的学生里谁谁在偷看课本。于是,那段时间,我学了一年级的课程,也听了三年级的课程,但是我都没有课本,哪怕是一年级的课本也没有。那一年,我五岁半,因为年龄不足,学校不愿招收我为学生,我只是随着二姐去学校的。也许我对学习有着天然的敏感,即使没有课本亦难不到我。有时候老师提问三年级的学生,学生回答不上来的时候老师会走过来将我抱去坐在三年级班的讲台上,演算给他们看。期末考试时,我考了全班第一,这个成绩一直保持到小学毕业,一时之间,我在那个那个偏僻落后的山村里似乎已神一般的存在着。成了山里山外人们谈论的资本,成了他们教育自家孩子的楷模。
1992年的时候,我上小学二年级。乡里决定设立麦地完小,将上村的小学和下村的全部合并,校址要重新选定,学校要开始重新建设。学校给每个学生设立了建设任务,每个学生必须提供50个土箕,去砖场搬运50个砖到学校。我家当时共有三个孩子在上学,所有任务都落到了父母身上,他们也成了任务最重的家长。那时候上学,基本都是早上上学,下午去山里捡松针给学校生产土箕,或者去河里掏石头挑到学校,日复一日,幼小的肩膀都长出了茧。一年后,新校舍总算建好,学校迫不及待的搬了进去。教学楼依然是一间两层楼的木板楼,楼下三间是一至三年级,楼上是四至六年级,每班一间教室。当时新盖的学校虽然规模不大,但在那地方绝对算得上是最好的建筑了。我当时的一篇作文里曾经写到“我的学校在一个向阳的小山头上,青瓦白墙的房屋被一片绿油油的茶园包围着……”。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青瓦白墙便成为了整个小学里写学校的标准用语。只要是写学校的,必然以这样的方式描述。那时候,物质生活非常贫困,而精神文化也极度贫乏,除了课本之外再无任何可以接触到的读物了,更不会有优秀作文选刊之类的书本了。唯一可以借鉴的所谓优秀就是身边的人,别人怎么写自己便怎么写了。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所谓作文为何物。我小学六年的班主任都是一个人,是一名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代课教室,他的可敬之处在于他竭尽所能的将他所掌握的所有知识都传授给了我。他把他最好的传给了我。
学校老师请当地人找了一根很长的竹竿立在学校前门,三年级的第一天,我作为麦地小学史上第一任旗手将国旗升上了旗杆。
我到学校的时候,那个旗台早已不在了,学校经历了几次大的修缮,最后一次是将大多数建筑全部拆除重建,只留下之前的一间教室宿舍楼还在,那是我们当时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因为是假期,学校里的已经放假,老师和学生都已回家。不过即使不放假,我来这里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我从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外面,求学,工作,偶尔回家也不过是在家里小憩两日而已,很没有时间与当地父老乡再交流。现在回去,每次都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年经的孩子,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年老的人,我依稀记得,只是已感不出名字,而我长大了,老人也看不出我来。于是,大多数时候,擦身而过,迎来的都只是陌生和狐疑的眼光。
在我的老家,是很难遇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
当学校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做好。之前就和一个与父母关系较好的邻居说好了,由他负责帮我做饭。吃罢午饭,便在他的陪同下上山上坟。我边除去坟边的草,边对阿敏说:中国人总想要儿子传宗接代,其目的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了,就希望在百年之后还能有人给自己的坟头除除草,还能有人给家族祭祀。这样的观念,虽然简单直白,但很占得住脚。
墓一共有三处,有一处在自家的茶地里,有一处在深林里,有一处在别人家的地里。三处坟墓,相隔甚远,来回走了三四个小时。下山的时候,已近傍晚,已是万家炊烟的时候。想去看望父亲生前交待的需要看望的老人,一打听才知道其中一人已于年前离世。生命无常,世事艰辛。
晚上便在亲戚家住下,月亮从对面的山上升起,洒下一地清辉,漫天星光的苍穹像一床巨大的被倒盖下来。我迎着月光的方向走出来,地里的小麦已经泛黄,不日即可收割,麦穗在月光下微微泛着黄色的光。田里大多是荒芜的,偶有几片田里放满了水,那里农人要播撒秧苗而提前开置的田。明晃晃的水田倒映着月光,月亮也变得摇摇晃晃的,远看过去,只见天上一个月亮,水中却有好多个月亮。蛙声和蛩声不绝于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虫鸟啁鸣夹杂其间。晚风拂来,泥土的气息扑入鼻底,这里老家的味道,已有好些时日未曾品尝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赶去老家。老家的房屋还在,只是早已破败不堪了。房子是极有灵性的,只要人不在其中居住了,它便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败。我细细的走过每一个角落,抚摸一块砖,一块板,还有屋后的核桃树枝。回忆便随着我的手触碰到的景物涌上心头。院里的两株茶树已被砍去,当时茶树枝叶茂盛,那时候我们最喜欢在这两株茶树下乘凉。母亲将茶树枝头修剪平整,其上又成了凉晒东西的好场所。我和妹妹在茶树下,母亲在对面的石台上,她喜欢晒太阳,我们一起聊我的工作,聊妹妹的学习,聊家里柴米油盐的事。父亲满着将草料倒进牛圈里,来福在父亲身边上下跑动。这一切的影像都已经时光埋葬。时间带走生命,带走温馨,带走所有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院子后的核桃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当日我最喜欢荡秋千的那一枝已然枯死脱落了。
我快步逃离,我怕回忆会将我压垮。
现在,我一个人,我还没有勇气回忆所有关于家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