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牛记

小牛犊刚到我家的时候,长得挺小挺瘦的,黄色的牛毛甚至有些泛黑,牛毛像鸭绒一样有气无力的向上反卷着。即使我找最好青草喂它,它也吃得很少,那时候它主要的营养来自于它的母亲——一头同样瘦弱的母牛。那是一个冬天,北风不大,却将空阔的山野吹得越发寂寥,田间已是一片枯黄破败的景象。幸好麦田还在绿油油的对抗着清晨的白霜,而那白茫茫的霜下偶尔会有几棵青草,孤傲的在霜下昂着头。

那时候,我还小,当然未曾读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句,即使读过也可能理解不了那深远的意境。是以,那时候我对于白露为霜的景并没有多少好感,只觉得它除了给衣裳单薄的我带来了寒冷外别无作用。

“马瘦毛长,老牛老马难过冬……”父亲看着瘦弱的母牛和牛犊说,父亲把家里积攒了一个时令的草料精心的给它们盛上。

春节里鞭炮的声音曾让这头牛犊受惊不已,它将越发瘦弱的身体紧靠在母牛身后,任它如何害怕它也不愿意跨出圈里的栅栏,即使那稀疏的栅栏根本拦不住它。这是它生命里的第一个春节,也是第一次听见鞭炮的声音,它知道,牛圈外的世界比在它母亲身边要危险得多,是以,它一步也不想离开。

春节过后,阳光渐渐变得温暖了起来,而北风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悄然离去,干枯的田野里渐渐有了些绿色。等布谷鸟的叫声响彻山谷的时候,小牛犊已经欢快的跃在田野上了。它不再是刚来时那只瘦弱无力的小牛,它的毛发也均匀地铺在身上,没有一颗是向上翘的,黄色的毛在阳光下泛着油一般的光泽。它长大了,也长胖了,它可以吃下很多我带来的青草,它也不再似之前那身娇羞。只要稍不注意,它就自己撒蹄跑了出去了,它不再满足于一直呆在母亲身边,它不再惧怕外面的世界。当然,它也不再靠着母亲的乳汁延续生命了。

它欢快的度过了一个草长莺飞的夏天,它的足迹遍布所有有草的山林与田间,它不可思议的长大。

深秋到来的时候,天地间又恢复了宁静与萧条,虫鸟的鸣叫早被河水“哗哗”的声音带出了山谷。太阳升起得越来越迟,大多数的清晨我们都围坐在火塘边相互讲述着昨夜的梦境。兄弟姊妹四人总会争得面红耳赤,只为证明自己的梦对于今天来说更加有吉利的意义。

“可能要下霜了,天气越来越冷了……”爷爷“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不紧不慢的说着。

“要通鼻子了。”父亲接着说道。

我知道说的是要给牛犊拴牛绳了,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不过我知道牛绳都是人拴上去的,牛犊在生下来的时候是没有牛绳的。不过,我一直没有见过给牛通鼻子的场景。

那是一个清晨,太阳依旧升得很晚,天空有些阴沉,似乎想要下雨。“这个季节不会下雨,顶多就是天阴了。”父亲拿着一个锥子正在用竹叶、蒿草之类的草叶给锥子“消毒”。“要是下点雨也好,可以松松土,教起牛来会轻松一些。”父亲又接着说道。

牛犊已近一岁了,个头已经长得差不多和它母亲一般大小,它根本跳不出牛圈的栅栏了,每个傍晚我将圈门关上后,它便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圈里了。一道简陋的栅栏将它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有一次我曾经问父亲,就这几根木栅栏,我家的牛会不会被别人偷走?父亲问我:“别家的牛圈是不是也是这样?”我回答说:“是,小平家的牛圈比我家的还要破,都快关不住牛了。”父亲接着又问我说:“那前些日子我家没有牛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把他家的牛牵来呢?”我怵得往后退了两步,将双手背在身后,脸瞬间变得红扑扑的,轻着声音说道:“那是别人的东西,我怎么能去偷。”那情形窘迫得就好像我真的偷了他家牛一般。

“那就是了嘛,谁会敢偷牛?”父亲接着对我说道。

老家有句谚语:“小来偷针,大来偷牛”。那时候,我的老家那些破败的木门似乎从不用上锁,甚至连一只鸡也未曾丢失过。

我听见小牛“哞哞”的加声和挣扎的扑腾声,却吓得躲进了屋里。约莫过了十来分钟,父亲又回到了火炉旁边。“鼻子通好了?”母亲问道。父亲点了点头,抱着水筒“咕嘟嘟”的吸着烟。

我急忙跑到圈里去看小牛,看到我来时他像去年冬天那样急忙将身体靠到母牛身后,它以为它还要忍受一次之前的痛苦。它的眼神有些呆滞,鼻孔旁流出了一些血,鼻孔上被穿了一根乌黑的棕绳,我们叫这绳为“牛鼻索”,小牛穿了这绳子后就变得和别的大牛一样了。我用刚从外面找回来的几株青草喂它,它耷拉着脑袋不愿吃。

小平是和我在一起长大的伙伴,我们有一样的年龄和属相,有相同的童年。他听说我家通牛鼻子,也赶过来观看。两个人爬在圈栏里看着无精打采的小牛,难以相信父亲只用了一个锥子就将绳索穿过了它的鼻子。“要是穿在你鼻子上,我就可以牵着你去放牛了。”我对小平说道。

“才不要呢,那得要多疼啊,还要流鼻血,不要不要……”小平摇头摆手的说道。小平和我差不多大,月份上还比我大两个多月,不过辈分上来说他应该喊我“叔叔”,不过他从没有喊过。我喊他的父亲为“老憨哥”,从我会开始说话那天起就一直这么叫他。

第一场霜降下来的时候,小牛被牵到了外面的地上。虽然有些不习惯,不过他变得比之前温顺多了,牛绳系在它鼻子的绳上,痛苦让它不得不臣服于父亲的喝骂声。不过,它至少还保留了一点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骨气,或许是它根本不知道它要干嘛,不知道他自己的命运要如何才会和脚下那坯黄土联系在一起。

耕地!是牛唯一的使命。

教牛的第一天,老憨哥来帮忙,两个人用了近半个小时才将耕具套在牛身上。牛脖胫上栓的是一件木制的脖套,父亲叫它“弯担”,它早已被其它牛脖子磨得光滑异常。两条牛皮制成的粗绳索分从牛身两侧旁穿过与牛脚后一个较小的“弯担”相连,小“弯担”后便是耕地的犁了。

小平的父亲在前面牵着牛,父亲在后面掌犁。刚开始的时候,小牛是非常不配合的,想要让它往东它便往西,想让它前进它却倒退。父亲熟练的控制着犁在土中的深度,一旦到达某个深度时,小牛再怎么顽皮也拉不动犁了。两个人又是喝骂又是棍打的教小牛前进,让他慢慢听得懂农人口中的号令声。

我和小平跟在旁边看,等大人休息的间歇里赶紧跑上去将手中的青草喂给小牛。一天下来,小牛老实了不少,似乎渐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一辈子的使命。第二天,我告诉父亲小牛的肩头红肿了。父亲说,每头牛都是这么过来的,要起茧,要犁过一个雨季才算是真正能用的耕牛。

父亲和老憨哥依然把小牛拉到地里,像前一天一样的驯它。明显看得出小牛的肩已经很难深受犁的重量了,很多时候父亲掌的梨只要往土里插稍微深一点,小牛就会跳开了去。又是一天下来,小牛被驯服得有些乖巧了,它甚至能听得懂在地头让它转身的喝令声了。

第三日的时候,老憨哥不再来帮忙了,因为小牛已经驯服得差不多了。我和小平换着人在前面牵牛,父亲在身后掌看犁,前进,掉头,前进,掉头……小牛枯燥的做着这些一成不变的事情。不知道是因为心里的怜惜还是太笨的原因,我牵的总比不上小平牵的,父亲喜欢小平牵牛的节奏。父亲说小平就适合教牛,小平听到这种赞赏后非常开心。而我,一直也没学会过耕地。

一个星期后,父亲将耕具从小牛身上除下,小牛的工作告一段落,小牛又开始了漫长遍野找草吃的欢乐日子。我生命里第一次驯牛也是唯一的一次驯牛经历也告结束了。

第二年的雨季,父亲一个人掌着犁带着小牛将所有的生地犁遍。那时候的小牛身躯已经很大了,力气自然也是不小了。雨季过后,父亲很满意的说:“它终于成为一头合格的耕牛了。不是,不只合格,是很好使的耕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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