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嚎打破了山村傍晚的宁静。
“阿水把自己的小手指跺掉了。”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整个村蔓延,人们都争先恐后的往阿水家赶,生怕错过了第一现场而留下什么遗憾。
阿水脸色苍白,斜靠在门后的土丘上,目光呆滞的盯着前方,身边的稻草上还有一些未干的血迹,左手小手指已不见了踪影,血还在从伤口处不停的喷涌。一些早来的人已经围在他身边了,有人拿了一块有些发黄的纱布给他止血,村里的牛医生正在旁边的一个小木槽里不停的拾捣着,边舂边把大口的唾液往里吐。不一会儿,牛医生从木槽里抓出一些酱紫色的粘稠的东西叫道:“让一让,让一让,先来止血。”众人让出一条道让他进去,牛医生熟练的将那团酱紫色的粘稠的东西往阿水伤口上敷,然后那一条纱布包扎上,再拿一截泛白的红毛线捆个结实。血似乎渐渐的止住了,阿水泛白的脸色逐渐有了一丝丝血色,他依旧目光呆滞的盯着前面。
妇女们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都忙着捂住自己孩子的眼,生怕那一地的血会吓到孩子么,大多数人都在叮嘱着孩子赶快回家。也早有一个好心的妇女抱着阿水的女儿躲到远处去了,孩子见不得血光,只会哭着喊“阿爹”。
“阿水啊,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拿自己的手开玩笑。”
“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这孩子,真能挺,到现在还没昏过去。”
“看着都害怕,我自己都想昏倒了。”
“不会又因为她媳妇的事吧。”
“谁知道呢,昨天还在这呢,现在不见了。”
“肯定又是她媳妇跑了。”
……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人群围得越来越多,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阿水,到底怎么回事?”许老爹一发问,人群就静了下来,只有围在最外面的几个老妇女还偶尔低头窃窃私语,仿佛真相已经被她们掌握了一般。许老爹在这个村里当了二十年的村长,现在虽然老了,但在村里还是有一定的威望的。再说了,村里唯一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人就是许老爹的儿子了,许老爹的话比村长的话管用。
阿水终于侧了侧身子,嘴角泛着一丝苦笑,问了一句:“我的手指头呢?”
“在这呢,在这呢。”牛医生手拿着阿水的半截断指叫到。
阿水用右手接过那半截断指,努了努嘴,看得出他的伤肯定很疼,他用力咬了咬牙,有一些口水顺着他的牙缝里流了出来,手头钻心的疼痛还是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他颤抖的声音说道:“许老爹,多谢你关心了。今天我阿水请许老爹和众位乡亲父老做证,我阿水发誓从今天起再也不会去找那个骚婆娘了,如违了这个誓言,就同此断指。”说完用力举了举了右手握着的断指。
阿水是在水边出生的,那一年全村大旱,阿水的父亲和邻村借道引了条渠到自己的田里。阿水的父亲说人家只答应给放一天的水,要在这一天内把秧全部插完。阿水的母亲并和父亲一起在田地拼命的插秧,虽然这一垄田只够一家人几顿的开销,但不种的话过年时就没有吃的米了,总不能过年还吃包谷吧。阿水的母亲插秧时感觉肚子疼,还没来得及回到家就在沟边就生下了阿水,父亲看是个男儿,笑得合不拢嘴。因为阿水的父亲没上过学,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后来有人和他说在水边生的就啊“阿水”好了,他父亲觉得不错,于是就有了阿水的名字。
阿水长到七岁的时候,父亲给他买了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让阿水去上学。阿水不知道上学是什么,他不愿意去,他想和以前一样天天赶着自家的牛去山里放牛,和小伙伴们一起打闹嬉戏,还可以在山里找到野菌和野山药,晚上归来还可以给家里提一捆柴。但父亲说上学了将来就可以进城里了,阿水不知道城是什么东西,但从父亲在描述时的兴奋劲里看,城应该是一件很好的东西。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们都一个个上学去了,阿水也背着他的书包走进了学校。
阿水学习不好,他总搞不懂他在山林里奔走入飞,甚至都已经和父亲一样会犁地了,为什么要来这学校里学这些弯弯扭扭的破劳什子东西呢。那些字他怎么写都写不来,背诵更是让他觉得别扭,但父亲说了只有上学了才能进城,阿水还是坚持每天都准时到校。
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搬迁,整个下午几乎都不上课,所有学生都在河边拣石头搬回学校,参与学校建设。阿水每次都拣最大的石头搬,他觉得那时候他才像以前的自己,才像以前在山里放牛的阿水,他喜欢山,喜欢水,喜欢石头。有人看阿水搬石头把肩膀都磨破了,就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卖力。有同学回答说:“他想当班长。”
第二学期开学时班上选举班长,全班37个学生中除阿水外有36人选阿水当班长,于是他就当了班长。因为所有学生都知道阿水是不会管人的,管了他也管不了,学生最烦班长管自己的,于是所有人都觉得阿水当班长是最合适的,因为他老实。当班长后,老师说班长要起带头作用,于是阿水开始用功的学习了。渐渐的,他的成绩慢慢的好起来了,他觉得课本里有些东西还是很有趣的,他喜欢王二小和刘胡兰,虽然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但老师说这些人很伟大,阿水就喜欢上他们了。
马上就要考初中了,班主任说考上初中的就可以到镇上读书,考不上的这个学期完了就毕业回家了。阿水和母亲去过镇上,镇上离村有五十多里地,那时候他和母亲去镇上卖他拾到的野生菌。五十多里地,他和母亲走了五个多小时,他第一次看见汽车时他问母亲那大马跑得那么快,需要喂多少草料啊,母亲说人家不吃草,吃油。阿水心想,煤油那么臭,怎么吃啊,汽车真傻。
因为要升学考试,学校开始上晚自习了。学校找了一盏大马灯燃着挂在教室的最中间,老师在黑板上抄题让学生回答,那时候阿水的成绩已经到了全班前五名了,班主任说他是个好苗子,一定要去镇上读中学。阿水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去地里找猪草,吃完晚饭后就去上晚自习。那天自习回来,发现家里围着好多人,姐姐和弟弟在哭,父亲红着眼睛对他说“你妈不在了。”阿水的母亲生病躺在床上已经三个多月了,但阿水不相信病可以夺走母亲的生命。在阿水的意识里,别人都是老死的,母亲还没老呢,怎么会死?他还记得,他去上晚自习前目前还拉着他的手说要送他到镇上读中学呢,怎么会死?
母亲终究还是走了,下棺的时候阿水哭着死活不让人往棺材上盖土,他怕母亲在里面冷,他说他要陪着母亲,最后还是父亲把他抱走了。母亲走后,阿水不想再上学了,他觉得没人送他去镇上读书了,他怕那些“大马”,只有在母亲身边才会觉得那些“大马”是不敢冲着他来的。班主任找父亲谈话,说阿水的成绩波动太大,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不能出现这样的状况。那晚父亲狠狠的用柳枝抽了阿水,直打得他哭爹喊娘。父亲说,他可以送阿水去镇上读书,只要阿水好好考试。升学考试的成绩下来了,阿水差了两分,没被录取到,他没法去镇上读书。班主任又到阿水家找父亲,说阿水没能考上主要是在临考前母亲突然不在了,才会发挥失常,应该给他一个复读的机会让他继续读书,明年再考,肯定考得上。于是,阿水又复读了一年,和他一起复读的还有几个和他一起放牛的伙伴。
第二年,阿水终于考上了初中,父亲送他去镇上读书。住宿费和食堂的伙食费太高,父亲约了村里的几家人一起在学校附近给孩子们盖了一个简易的小房子,吃住都在里面。父亲说,农村人不怕苦,房子能遮风挡雨就行了,每周回家去背点吃的,反正身体健朗,走点路也是好的。阿水想,反正还有其他人陪着他一起,住哪都一样吧,但他很讨厌雨天的小黑屋,总是漏水,有时候早上起来时,整张被子都湿了。
阿水觉得,初中的课程比小学时难多了,特别是英语他怎么学都不懂。镇上的同学也不喜欢他,也从不跟他玩,他的朋友还是村里的几个,他又开始想念小时候在山里放牛时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了,他觉得自己是属于山里的,只有在山里,他才找得到安全感。初二的时候,学校要统一买校服,规定不穿校服的学生不能进教室上课。阿水又赶了五十多里山路回去告诉父亲,校服需要四百多元,加上学费和书费就需要一千多元了。父亲吸了一口旱烟,眉头锁得更深了,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妈生病的时候花了很多钱,家里没什么积蓄了,你弟弟已经上小学了,你姐又小还不能嫁人……”。
阿水心想,这学肯定是上不成了,反正自己也不想上学了,就不读了吧。于是,阿水就辍学回家了,每天帮父亲在家干农活,偶尔进山找些野菌去镇上卖。那天,他问父亲城是什么样子,他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是进过城的。
父亲饶有兴致的跟他说,城里有钢筋和水泥砌的房屋,有柏油铺的马路,有不用油就会亮的灯,还有速度很快的小汽车。父亲还告诉他,城里人很讲究,他们的花不是种在地上,而是养在花盆里;他们的树不是种在林里,而是养在房里的;城里人的衣服都是五颜六色的,还不会脏。那时候,阿水觉父亲真能干,什么事都知道。
这天,阿水又进山去找野菌。弟弟就要上初中了,他想多卖点钱,给他筹点校服费。父亲说了,只有读书才能去城里的,自己是上不了学了,不能进城了,他想让弟弟上学,将来去城里。再说了,弟弟的成绩一直都很好。阿水找了很多野生的木耳,他想明天到镇上肯定能卖很多钱。回来时,天色已晚,父亲围坐在火塘前“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
“阿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父亲对他说道。
阿水觉得今晚的父亲有些奇怪,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严肃的跟他说话了,他明天只是去镇上卖野菌,又不是不回来。“阿爹,有什么事?”阿水问道。
“阿水,你已经十六岁了,是个大人了,你姐姐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这个家还得靠你。你弟弟马上就要上初中了,你要对他好一些,无论如何要让他读完初中。”父亲边抽烟边一字一顿的说道。映着火塘的火光,阿水觉得父亲的眼眸有些红。父亲将烟斗在火塘边磕了磕,找了一根细棍掏了掏烟垢,又接着说道:“你妈这辈子跟了我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原本指望着你们三个长大了能享享福呢,没想到她又走得这么早。将来你们要多惦着你妈一些,过年过节的时候,多烧点纸钱,让你妈在那边也过得舒坦一些。爹这辈子啊没什么能耐,受了别人一辈子的气,阿水啊,你可不能像爹这样窝囊”。
“是,阿爹。”阿水诺诺的答了句,他实在不懂父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好了,你去睡吧,明天你还要早起去镇上呢。”父亲看了看阿水说道。
“是,阿爹,我去睡了。”阿水走向了自己的卧室,弟弟上晚自习还没回来呢。
第二天阿水还没起来呢,就听见弟弟的大叫声,阿水飞也似的跑出去。就闻见一股刺鼻的农药味,父亲脸色紫黑倒在火塘边,嘴边还粘着一些白沫。父亲喝农药自杀了。阿水看着哭成一团的姐姐和弟弟,他想起了昨晚父亲跟他说的话,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抱着他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泄下来。
父亲的丧事在村民的帮助下草草的结束了,村里的规矩,自杀的人是不能办丧事的,否则只会带来厄运。但阿水不信这些,他坚信父亲不会给他们带来厄运,他坚持要让父亲葬在母亲坟旁。阿水虽只有十六岁,但现在他是家长,他说怎么葬就怎么葬吧。许老爹说:“阿水啊,想开点,你父亲当了一辈子老好人,没想到还是要走上这条路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想想怎么担起这个家了。”
阿水擦了眼角的泪,点点头回道:“是,多谢许老爹。”阿水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也不知道没有父亲以后的路怎么走。他只知道他现在是姐姐和弟弟唯一的希望,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家长。以后的路如何,谁知道呢,一步一步的走吧。
阿水是从村民的口中知道了父亲为什么要自杀的。那时候,村里正在修公路,听村里人说公路的选址要过阿水的家的自留地。推路那天也就是阿水进山找菌的那天,阿水的父亲拦在推土机前死活不让动,那条路绕一圈,阿水家整块自留地也就没了,那是阿水家唯一一块比较肥沃的土地,阿水家每年的包谷收入有大半以上是这块地供的。推地这件事,村里是不敢做主的。后来,镇政府来人了,把阿水的父亲大骂了一顿。告诉阿水的父亲说这是政府的事,阻拦施工是违法的,不仅要抓他去坐牢,自己的小儿子也没法上学了,政府是不会让劳改犯的儿子上学的。父亲又惊又恨,觉得这块地推了也就是断了一家人的命根子,如果阻拦着施工又是犯法的。犯法他不怕,但是儿子要上学啊,后来父亲默默的走回了家。
阿水至少也是读过几天初中的,他觉得这是镇政府把父亲逼死了,他想要一个说法。于是,他又走了五十多里地去镇上,镇长告诉他:“小伙子,看你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怎么就这么不晓大义呢。推路是为了全村百姓的幸福,又不是你一家地被推了,哪家都有被推的地嘛,你爹拦着不让推是违法的。再说,你爹喝农药这件事跟政府是没有关系的,办事情要讲究证据的,不能空口乱说啊。那时候我们大家都看到你爹是好好的自己走回家去的,怎么可能是我们把他气死了呢,他可能是因为其它一些不顺心的事才喝农药的,你不能诬陷政府啊。看你年纪轻轻,就要担起一个家也不容易,给你拨800块钱的安葬费用,赶快回家,你弟弟还等着你送他上学呢。”阿水觉得镇长说的其实挺有道理的,他无法证明父亲是被这件事逼死的。那时候他突然想起母亲,也许母亲在的话母亲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处理,应该怎么办了。可是母亲没在,阿水只能揣着800块钱回家了。
让阿水觉得高兴的是,虽然受父亲自然的影响,但弟弟还是考上了初中。阿水送弟弟去镇上读书,用他自己卖野菌攒下来的钱替弟弟交了学费,买了校服,还让他住进了宿舍。虽然父亲盖的小黑屋还在,但他不让弟弟在小黑屋住,他不想让弟弟和自己一样被镇上的人看不起。他也不想用镇上给的800块钱供弟弟上学,他觉得那是父亲就命换来的,是父亲的钱,他要用这些钱给父亲买些纸钱去烧,让父亲在那边不再贫穷,不再窝囊。
弟弟上学后,家里经济一下子变非常紧张,每个星期都需要交伙食费,而自留地被推后家里的收入也一下子减少了大半。姐姐对阿水说她现在还不想嫁人,路通以后很多人都外出打工了,听隔壁的小芳说外出打工能挣很多钱,她也想出去打工。阿水觉得,他要守这个家,守父亲和母亲,姐姐能外出打工也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阿水的姐姐就这么和隔壁的小芳外出了,说是要去广东打工。只是这一去却是音信全无,有人说姐姐被拐卖了,阿水一直不信。
终于两年后的一天,阿水终于接到姐姐的来信,说她现在在河南,已经结婚了,过年会回来看阿水和弟弟。阿水觉得很高兴,他逢人便说“你看,我姐姐没被拐卖吧,她今天过年就回来了。”春节的时候,姐姐是回来了,带着一个男人一个女儿,阿水怎么看那男的都不像自己的姐夫,感觉他比父亲还要老。姐姐告诉阿水,那年外出后自己被人拐卖了,卖到河南,刚开始她想逃回来,可是被人一次次抓回去了,后来生了孩子也就慢慢不想逃了,自己现在在的地方比老家好,认命了吧。那时候,阿水想去揍那个男人,被姐姐制止了,姐姐说他人虽年纪大一些,对她也算还不错,都结婚有孩子了,算了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姐姐一家给阿水留了五千块钱以后就走了,从那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弟弟初中快毕业了,告诉阿水现在中专已经不能包分配了,只能上高中,考大学。阿水咬咬牙,就让弟弟报了高中,他觉得既然已经读了那么些年了,不能中途退了,这太可惜了。他现在是弟弟唯一的希望,他知道弟弟在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的心情,弟弟是想读书的,他想上大学。再说了,只有上大学,弟弟才能成为城里人。阿水送弟弟去城里上高中,第一次进城。他发现城市比想像中要好得多,比父亲口中讲的要繁华得多了。姐姐留下的那五千块钱交了学费和住宿费后就所剩无几了,他交待弟弟一定要好好学习,要留在城里,然后就匆匆回家了。现在弟弟上高中需要很多钱,怎么去筹呢。村里几个儿时的玩伴外出打工挣了钱,回来家里都买上摩托车了,阿水也想外出打工挣钱供弟弟上学,可是谁来守家呢?阿水想,要是有个媳妇就好了。
许老爹替阿水做过几次媒,都被女方一口回绝了,现在村很多女的都外出打工了,一出去就没再回来,要么就留在外地,要么就找了个其它地方的人嫁了,谁也不愿意回老家来过苦日子。和阿水一样大的男人大多都找不到媳妇了,更何况阿水家是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更是找不到人了。“到出去打工,看看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谁都不愿意回村里了,村里的单身汉越来越多,将来这些都会成为无人照理的五保户啊。”许老爹多次和阿水讲,阿水觉得很可怕,他怕自己将来成为许老爹口中的五保户,他怕他们这个家没人能再续香火,他怕祖宗在地下都会怪他。弟弟那边现在每个月要的生活费都很高,思虑再三后,阿水将房门紧锁,终于踏上了外出的脚步。他不去挣钱,弟弟怎么办,怎么上大学,媳妇的事,将来再说吧。
阿水外出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干什么。只是每年清明节的时候,阿水总会准时回来给他父母扫墓,每次都会烧很大一堆纸钱和冥币。阿水说,父母在世时没能过上好日子,希望在那边要比别人过得好一些。镇上给父亲的那800元安葬费早烧完了,但阿水却是一年烧的比一年多。村里的人都觉得阿水肯定是在外面赚大钱了,阿水总是笑笑,也不回答。第二天,阿水就走了,每年都是这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村头的那株老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村里的人掐指一算,阿水的弟弟也该大学毕业了,他是村里继许老爹儿子后的第二个大学生。只是从他到城里上高中起就没见过这孩子了,每年清明回来的都只是阿水一人。“家里没人了,家都不在这了,还回来干什么,还怎么回来,现在要当城里人了……”许老爹吸着旱烟对大伙说。
“阿水回来了,阿水回来了,还带个漂亮的小媳妇。”这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从阿水的父亲喝农药以后,这村里就再没有什么大的热闹了。村民们都是喜欢看热闹的,就像野狼闻着血的腥味一样兴奋,有热闹的时候能让大家觉得活着的价值的活着的乐趣。只是这荒蔽四野的小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热闹,每天无非就是张三家的闺女和李四家的儿子结婚了,王五家的女儿和郑六家的儿子悔婚了,赵七家昨夜又添了一个胖大孙子,还是超生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村里人看多了,听烦了,他们需要的是另一种来自外界的,不可想象的刺激,仿佛那才是热闹。
阿水肯定是会回来的,对于这一点村里一直坚信不疑。没有上过大学的人不可能成为城里人,听人说城里的水泥地里长不出包谷,柏油路上也生不出洋芋。大家都觉得,那怎么能活,他们都担心万一城里的某个人不是大学生,那可怎么办啊,那肯定得饿死。那多可怜啊,还是村里好,阿水不回村里怎么过呢?
阿水回村的时候,着实让村里人大吃了一惊。不是因为曾经那个瘦弱不堪的阿水变结实了,也不是因为阿水靠在外打工硬是将弟弟供到大学毕业了,而是因为他身边的人——一个女人。
阿水带回了一个女人,长得那是俊模梭样的,白里透红的皮肤吹弹可破,烫着一头卷发,眼波会说话似的流动着,穿着一身在电视里才看得见的时髦衣服。阿水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办了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将四山八寨的乡亲都请了。村里的大老爷们都觉得阿水太出息了,现在这年头,农村里的都往外跑了,农村里多少光棍都娶不了媳妇了,和阿水一起上学的那些儿时玩伴可是一个都没找到媳妇的。阿水倒好,找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媳妇,而且一看就是城里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阿水这小子啊,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哟。”
“真便宜这小子。”
“早知道我也和阿水去了,你说我去北方干什么呀?”
“早就看阿水这小子有出息,果真了吧。”
妇女们则摸摸自己手中的老茧,酸溜溜的说了句“看这细皮嫩肉的,怎么干活啊,会饿死的。”然后拧着自己的男人回家了。
结婚后的第二天,阿水就来到许老爹家,他想让许老爹帮忙做主重新修葺一下父母的坟。自从父亲走后,阿水俨然把许老爹当作了他的第二个父亲,许老爹是见过世面的人,主意多、见识广,阿水觉得他这个人可靠,什么都愿意听许老爹了。许老爹问他:“你弟弟大学都毕业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村里受这个苦日子?”
阿水没有说城里种不出包谷的事,他只对许老爹说他想回来守着父母。“总要有一个人来守着他们,给他们上上坟,烧烧纸的。”阿水对许老爹说。
许老爹给阿水选了个黄道吉日,阿水出钱找了村里几个没有外出的青壮年把父母的坟墓重新修葺了一翻。许老爹说棺材是不能移动的,那是“翻尸弄古”,会造天谴的,就只用砖和水泥把外坟重新砌了,新立了一个非常气派的墓碑,还在墓碑前砌了一个气派的祭台,阿水在祭台拼命的烧纸线和冥币。听着村民们“啧啧”称赞,阿水想这回父母在那边脸上应该也有光了。人啊活这一世就为了图个好日子,父母在世时没有住过大房子,没有用过大钱,这一次让他们住大房子,用大钱,让他们在那边也痛痛快快的当一次富人,再不用被人瞧不起。阿水边烧边嘀咕着,无非都是些“求父母保佑”、“求祖宗庇护”的话语。晚上,阿水请四村八寨的人到他家喝酒。阿水让大家敞开肚皮喝,说酒管够。那晚大伙都喝得很尽兴,大家都觉得喝别人的酒要狠一些,要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平时不喝酒的李四那晚也喝了半斤,是被人抬着回去的。李四的媳妇对李四破口大骂:“你个孬种,只喝了那么点就怂,要是老娘在,非喝他个两三斤……”。
也就是那晚,大家从阿水的口中听说了他弟弟并没有按大家想的一样成为城里人。听说他弟弟高考时填报的志愿不好,那所学校只管收钱不管教书,毕业后才发现国家不承认这个学校的学历,弟弟后来当兵去了。
火塘的火光映着阿水火红的脸的,阿水又干了一大碗老白干,打了个隔看着房里的灯光一头靠在火塘边睡去了。几个第一年和他一起外出过的工友想把他抬到里屋去,阿水没睁眼摆了摆水示意他们作罢。听那几个工友说,别看阿水现在看似很风光,外出时候是吃了不少苦的。有一次从七八米的吊台上摔下来,昏迷了三天,等他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要回工地,说他不能倒下,弟弟还要靠他上大学呢。对于阿水带回来的媳妇,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说那时候大家都穷,谁会看得起在工地打工的施工仔啊,谁会打得到女朋友。那晚,阿水媳妇一直呆在屋里,一步也没有出来过。村里几个小青年去阿水家喝酒就是冲着想看看阿水那个俊俏的小媳妇的,那是只有在城里打工时才看得着的风景,但是一眼也没看着。
阿水找许老爹商量,他想把许老爹家靠山的那片荒地买下来。近些年来,许老爹一家已经很少种地了,自留地都租给别人去种了,吃的都是城里的工作的儿子带回来的白米。许老爹不愿意去城里生活,他说那鸟笼似的家让他憋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还是村里好,一辈子土里生,土里长,最后又埋在土里,他喜欢这样的生活。靠山的那片荒地对于他来说没多大用处,他也没力气去开垦,也没必要去开垦了。他一直觉得阿水家自留地被推这件事上他没能帮上什么忙,最后导致阿水的父亲喝农药自杀,他一直有些内疚。现在,既然阿相水要那块荒地就给他好了。阿水坚决不干,说这是老许家的土地,不能白送,最后许老爹就以一千块钱的价格卖给他了,说手续也不用去办了,任凭阿水用开垦吧。
阿水把那片山地全部种上了核桃,大家都不解,觉得阿水可能脑袋进水了,不种包谷种核桃,核桃怎么能当饭吃呢。阿水告诉大家,现在外面核桃价格一直在涨,而且一直是供不应求,种核桃肯定比种包谷划算,而且是一劳永逸的事情,不用天天打理。大家将信将疑,总觉得还是种包谷踏实,只有这个才能真正填饱肚子。
阿水每天清晨就到那片地里忙活,给核桃嫁接,浇水,松土,施肥……可是从来没见过新娘子和他一起出工。好事的村里人问阿水:“新娘呢?怎么天天就只见你一个人出来干活啊?”阿水总笑着说:“她身体不好,在家养养。”后来终于有人发现内幕了,原来新娘子挺大肚子了。大家都觉得阿水有福啊,这么快就要当爹了。
田野里的白霜渐染渐厚,这年冬天,阿水家一声啼哭,孩子出生了。村里的妇女掐指一算,“不对呀,这才8个多月呢,怎么回事呢?”阿水一边接着亲戚朋友们送的祝米一边憨笑着说:“早产,早产……”。
随着孩子的出生,阿水的生活更忙了,一边要打理山地的核桃,一边要照顾老婆孩子。他又没什么要好的近亲,所有事都得他一个人自己干。他每天都几乎是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的,他媳妇好像和村里的妇女们说的一样真是不会干活。从没见她和阿水到地里干过活,也从没见她和村里任何人有过来往。
一晃眼,一年过年了。阿水似乎比刚回家时老了一大截,他种的核桃林也渐渐有了些绿色,大家还是觉得核桃挂果要好几年的时间的,阿水的这个决定有点悬。阿水还是时不时的上山找些野菌到镇上外以补贴家用,似乎他回家时带回来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这一年来,还是没见他媳妇外出过,整日都待在家里。只是,有人听见夜晚时阿水家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了,确切的说是阿水媳妇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了。那是一种尖细的外地口间,听着令人觉得别扭,不舒服。
终于有一天,听村里人说阿水的媳妇走了,抛下女儿和阿水,一个人走了。过了半个月,阿水背着女儿也走了,村里人说,他这是去找孩子他妈去了。
一个月后,阿水总算带着媳妇回来了,人似乎比以前老了一大截,三十岁不到的人感觉连皱纹都出来了。生活又像之前一样开始重复,阿水在外干活,他将自己家原有的山地也种上了核桃。他媳妇在家带孩子,每到集市天阿水还要到镇上去买一些好吃的给媳妇和孩子,就这么又过了半年。
临近春节时,阿水家突然关门了,村里人说阿水媳妇又走了,阿水去找媳妇去了。最后几年和阿水在一个工地的工友也回家过年了,村里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阿水和他媳妇之前的事,于是村里开始有了一些流言蜚语。有人说,阿水媳妇根本不是城里人,是在城里做那种下三滥勾当的;有人说,那孩子根本就不是阿水的,人家是因为怀上了才回来了阿水结婚的。
“怪不得我怎么说早产的孩子怎么那么健康呢?”
“我就说这孩子不像阿水啊,尤其是那张脸……”
“我就说阿水怎么会这么好的福气呢。”
“要是我啊,两个都不要,既然孩子他妈不管了,把孩子也扔了。”
“那孩子多可怜啊。”
“唉……阿水才可怜呢,不知道替谁养孩子呢。”
……
又过了半年,阿水一个人背着孩子回来了。他急着要回来给核桃林除草了,雨季后草长得快,这个季节不除草的话核桃可能会被草围死。他两岁多的女儿活泼可爱,长得和她妈一样俊俏,还会喊“爷爷、奶奶”了,很是讨人喜欢。阿水每天带着孩子外出干活,孩子偶尔也摇摇晃晃的给他递水,那时候阿水总会摸摸小姑娘的头傻傻的笑。
一年的春节又要到了,阿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带着孩子又出去了。村里人都知道,他这是又要出去找他媳妇去了。“孩子过年怎么能没有妈呢?”许老爹叹息着说道。几天以后,阿水带着他媳妇回来了,满面欢颜。春节过后,日子又归复于以前的节奏。阿水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在核桃林里忙活,他媳妇还是半步家门都没有出过,阿水每个集市都会去买一些好吃的和穿的。现在生活水平比以前好多了,生活不像以前那么艰难了。阿水觉得很幸福,干活时还能听见他哼着小曲。
就这样,又是半年。直到那天下午,阿水回家时发现家里只有女儿一个人在家。
……
许老爹说:“阿水,不行就把这娃儿送回去给她妈吧?”
阿水摇了摇头说:“我现在就只有她一个了,她也只有我一个。她妈留下她的原因是因为她是累赘,我是她阿爹,她叫我阿爹的,我是她唯一的希望。”
许老爹叹息了一声,摇摇头缓缓走了。夜幕降临,远山逐渐模糊,村民们也陆续离开了阿水家。
阿水在屋后找了个地方将那截断指埋了,又带着女儿上山了,那里有他几年来栽种的核桃林。
山风徐徐吹来,女儿给阿水递上一壶从家里带出来的茶水。女儿已经快三岁多了,她走路不再摇晃了,说话也能说得很清楚了。孩子看着阿水一头的汗水,用她有些稚嫩的小手抚摸着阿水还在包扎中的左手伤口,怜惜地问道:“阿爹,我阿妈呢,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阿水摸了摸孩子的头, 缓缓说道:“不怕,还有阿爹呢,阿爹一辈子都不会不要你的。”
远处,一片绿油油的核桃林在风中摇摆着树叶,核桃花的青香正顺着风飘过来。那,分明是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