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空旷的更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的响起,已是三更天了。李园外一片沉寂,秋雨方霁,园外还有些许寒意,乳白色的晨雾弥漫在落红小径,淡淡烟雾间,隐约可见泛着朱漆的李园大门两侧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在迷雾间浑然欲飞:“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字上有些朱漆已剥落,看来是有些年头了。有风从远处吹来,漫过园前柳梢,卷起门前枫叶 “沙沙”而过,天上一弯新月在柳梢间冷冷洒下一地清辉,天地朦胧。
“吱”的一声轻响,朱红的大门微微开启一条缝隙,两个人影从门内缓缓走出,施施然往李园外小径方向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老者,长髯飘拂,清癯刚毅的脸上似是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显得说不出的冷峻与严肃。后面一人背微屈,约摸五十岁年纪,头戴书生帽,嘴角两撇八字胡梳理得异常整齐,手中提着一个白纱灯笼,灯笼透着微弱的灯光在白色烟雾间若隐若现,远远望去如天上繁星。
两人走下门前石阶,朝门右边的小径走了过去。前面老者边走边问道:“龙管家,夫人和二少爷都安睡了吧?”
“回老爷,夫人和少爷子时便已安睡了。”后面的龙管家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明日子时决战之事,家里没有其他人知道吧?”老者放缓了脚步,手里拈着一封信纸,在微弱的灯光下隐约可见“由于时间不便,明日午时决战改为子时,扶桑刀客奉上”几个大字。
“回老爷,除了小人之外家里再没人知道此事。”
“龙管家,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老者完全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处迷茫的花柳缓缓问道。
龙管家身子一怔,似乎没有想到老者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他缓缓答道:“从小的第一天进李园算起,至今已有二十八年七个月零二十五天了。”
老者回过头来看着这个有点佝偻的管家叹道:“时间可真快啊,一眨眼已经二十八年了,老夫也已虚度光阴六十载了。龙官家,你把东瀛刀客的情况说一下吧。”说完,继续往前走去。
龙管家提着灯笼碎步跟上去,边走边说道:“他上个月一共挑战了四人,五虎断门刀嫡系传人外号‘晋山独虎’袁铁山、沧州地趟刀传人外号‘八臂通猿’苏吉、江南三十六门门主慕容青燕、桃花十二坞坞主秦天佑……”
“这些人无疑都是目前江湖中最好的刀客?”老者突然问道。
“是的,这些人都是近十年来江湖中崛起的使刀名家,尤其是秦天佑,年龄未到三十便凭着手中一柄急风雁翎刀稳坐桃花十二坞一把手,号称大小百三十余战从未败过,连西土仙宿派新锐高手石天都未能在其手下走出十招……”
“结果呢?”老者冷冷的问道。
龙管家顿了顿身形,深深的吸了口气,瞳孔光芒黯然消失。此时,晨雾越发浓了,灯笼里的烛火忽明忽暗,仿佛暗夜中的流萤扑朔迷离。新月清辉洒在扶疏的草木上,郁郁森森,如一只只黑夜中狰狞的鬼魅怒目环视着众生。龙管家喉咙发出一阵低低的“格格”声,缓缓的说道:“结果,他十招便已落败。但他没死,只是少了一根手指——右手大拇指。”
“对一个刀客来说,废了拇指不就代表被宣判死刑了吗,终生不能使刀。看来这次天未佑他……其他人都死了?”
“是的,都死了,没有一人能在他手下走出十招。”
老者脸色微变,他仿佛很难相信这样的事实,无论是慕容青燕还是袁铁山,都是浸淫刀法数十年的刀客,一生经历大小百余战。可是他们却在一个来自东瀛的年轻刀客手中走不出十招便已毙命,这的确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老者忍不住吸了口气问道:“你见过他出招?”
龙管家将灯笼交到右手提着,用左手正了正头上的书生帽,道:“是的,他与慕容青燕那一战我正好在慕容府上,亲眼目睹了那场决战。”
“慕容青燕用的是他成名江湖的‘逆风十三刀’?”
“是的!”
“那么他一共出了几刀?”
“六刀!”
“那名东瀛浪人出了几刀?”
“一刀!”
“一刀?”老者眉心的皱纹收得更紧了。
“是的,慕容青燕的‘逆风十三刀’连出六刀后他才出手,一刀致命,在场之人几乎没有人看到他如何出手,只见慕容青燕攻出六刀后身形突然停顿,而东瀛浪人刀已入鞘。小的也是后来根据慕容青燕的伤口推断出他用的应该是扶桑刀法中的‘迎风一刀斩’,只是速度之快,实属罕见,江湖中有人甚至说他的出刀速度已不在当年快刀手荆无命之下。”龙管家额上微湿,也不知是汗珠还是雾气。
冷风又起,枫叶残飞。老者冷峻的脸上目露寒光,突然伸手拈住一片眼前飘飞的枫叶,随手往前方掷去,在一声急促尖锐的响声中,轻若鸿毛的飞叶竟穿破风力笔直地飞了出去,消失在无际黑暗中。老者放下右手问道:“有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没有,他入中原至今已有三月,死在他刀下的成名刀客共计一十五人,可是目前为止仍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不停的挑战中原武林成名刀客,唉……想我中原武林人才济济,高手辈出,对于一个来自异域的东瀛浪人却束手无策……”龙管家说完,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口气。
前面的老者听了叹息声,用力的搓了搓双手,顿住身形道:“他的最终目的,是我们李家,是李家名扬天下的小李神刀。”
“老爷说的对,李家是中原武林泰斗,小的也认为他既然用刀就肯定会挑战小李神刀,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达到威慑中原武林的目的。”
“龙管家,你看老夫此次与他决战,胜率几何?”
龙管家低下头喏喏的答道:“小人也不知道……老爷,此战你非战不可吗?老爷你虽然身体硬朗,神刀如风,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老者摇摇头道:“非战不可。他所杀的都是刀客,意图只有一个,就是要以扶桑刀法战尽中原武林,而我华夏武林岂能屈于一个扶桑浪人之刀下。昔日先祖小李探花不惜身家性命亦要以手中三寸之刀、心中七分之气维护江湖正义。而我作为小李飞刀传人,用的同样是刀,又岂能贪生怕死、苟且营营,此战无论生死胜败,必当战之。”
龙管家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对着老者道:“此战事关重大,如若老爷胜了,那不仅维护了小李飞刀的荣誉,也让中原武林痛痛快快扬眉吐气。可是万一老爷稍有什么闪失,那……”
黎明前的黑暗是整个黑夜中最黑最难捱的一段时间,那弯新月也躲进了柳梢间,晨雾越来越浓,寒气越来越重。老者继续缓缓向前走去,这一条路他走了六十年,明日一战生死未卜,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条熟悉的小道了。每一步他都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充满了不舍与留恋。
“龙管家,十八年了,我李家全占你打点,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我李家如此操劳的,龙家与李家本无恩怨或者说已在先祖小李探花在世时便已了解了所有恩怨,龙家并没有欠我们李家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直为我李家如此操劳,老夫实在愧对啊!”
龙管家看着这个冷峻的老者此时突然说出这些话来,心中不免一动,眼眶泛红低声说道:“老爷在家从未将小人当外人看,就凭这一点,小的已经非常满足了。小的怎么会奢求其它的呢,龙家与李家的恩怨那是几代以前的事了,小的已经不记得了。小的只知道,老爷以国士待我,小的自当以国士报之。老爷怎么能讲那些见外的话呢,若有什么事,老爷尽管吩咐就是了,小的再所不辞。”
老者听了这一席话,眼眶似也微微泛红,严肃冷峻的脸似乎舒展了一些,缓缓道:“明日一战,老夫自叹凶多吉少。我走之后,烦请你为我尽散家资遣散家仆,我在杭州有一朋友姓傅,此人义薄云天,与老夫私交甚好,夫人与二少爷可以托付予他。而这李园,请你替我留给大少爷吧,我想昊儿他一定会回来的……”
“大少爷?”龙管家突然兴奋的喊道:“老爷,你知道大少爷在哪?大少爷在就好了,他一定可以战胜那名东瀛刀客。”
老者摆摆手说道:“不知道,从他走后就一直音信全无,十年了,从没有人见过他,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生是死。或许他早已经忘了我这个父亲,但我知道我的昊儿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
老者目光盯着远方,清癯的脸上泛出一丝喜悦,那是父亲对儿子的疼爱,仿佛儿子就一直在眼前,十年来从未走远过。可是随即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甚至冷峻的脸上还带有一丝失望,他轻叹道:“昊儿这孩子,他怎么就不明白为父的苦心呢,想我李家后人几世以来一直以先祖小李探花为傲,所有男丁三岁便开始习练飞刀之技,可是两百年来却无一人能达到小李探花那般高度。小李神刀的威名渐渐只成为一种传说。唉……辱没家门,愧对宗祖啊……”
龙管家看着老者眼中流露出悲愤的神情,接着道:“只到大少爷出现,大少爷天赋秉常,不到十五岁便已胜过所有李氏门人,不到十八岁并已名动江湖。所以老爷才对大少爷寄予厚望,认为大少爷是李家继小李探花后最有希望的飞刀继承人,老爷希望大少爷能以手中飞刀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像当年小李探花一样威震天下。”
老者突然打断他的话道:“可惜他没有,他的一生就那样被一个不应该爱的女人毁了,彻底毁了!”
龙管家小心翼翼的接道:“老爷,请恕小的斗胆说一句,那月儿姑娘虽出身寒微,但也知书答理,明晓是非。大少爷与她在一起自也是郎才女貌,老爷你为何总是对月儿姑娘如此沉见呢?”
“龙管家,难道连你也认为老夫是嫌弃月儿姑娘吗?”
“老爷,那……”
“只因那个女人昊儿绝不能爱,因为她是上官玉的女人。”
龙管家瞪直了眼睛,惊奇的问道:“上官玉?就是十年前败在大少爷手下的那个成名刀客上官玉?月儿会是她的女人?”
“是的,上官玉,上官金虹的后人。当年先祖小李探花击败上官金虹后,两百年来,上官家与我李家一直仇怨不断。上官家后人总费尽心机想将我李家从江湖除名,以重新夺回上官家在武林中的声望与地位。”老者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唉……可知怨怨相报何时了啊,想当年上官金虹叱咤江湖,自也是一世枭雄,哪知后世子孙却如此执迷不悟。”
“这么说月儿姑娘是故意接近大少爷的?”
“是的,这根本就是上官玉导演的一场阴谋,只可惜昊儿却沉陷其中,为了这样一个妇人枉送了自己一世之名,糊涂啊糊涂,咳咳……”由于过于激动老者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龙管家上前想要扶住他,老者伸手示意他退了下去。老者正了正身形,瞳孔收缩,眼光锋锐,在暗夜里如一只夜猫的眼闪动着幽灵般的光芒。他似乎要告诉世人,这点难不算什么,两百年来,李氏家族经历过多少腥风血雨,就是凭着这股不服输的执著才能至今在武林中屹立不倒,才能拥有令武林群豪敬佩不已的精神——正义与执著。这就是小李飞刀的精神,这也是他此番一定要接下东瀛浪人挑战的理由,这是李家对中原武林义不容辞的责任。
“老爷,我记得十年前大少爷与上官玉那场决战后,他们两人包括月儿姑娘都消失了,结果究竟如何,莫非大少爷他……遭遇不测了?江湖中有多种传闻,但莫衷一是都说大少爷胜了上官玉,依小的看来,大少爷要胜上官玉确实应该没问题。可是那一战过后三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没有人再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这是为何呢。”
黎明前的黑暗似已过去,东边已隐约泛出一丝曙光,虽只是一线,却给这个黑暗的世界带来了最原始的希望,我们不也是每次从这个希望中醒来开始新的一天吗?
晨雾似乎淡了一些,薄薄的雾气在花草间升腾,变成一滴滴水珠留在叶上,等黎明的阳光出来,这此水珠将是阳光底下最耀眼的风景。虽然阳光会让它们蒸发,彻底消失,但它们依旧渴望朝阳,这正如每个人的生命,价值的实现总是充满了残酷,但只要生命绽放了,哪怕只是一个短暂的烟花,我们还会有什么后悔的呢?
老者拂了拂衣襟道:“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相信凭昊儿的刀法绝不会败在上官玉的手上。”他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父亲对儿子的信任与鼓励。“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回李园来,这才是他的家,这才是他的根……”
龙管家喜悦的答道:“嗯,到时候老爷一家人又可以开开心心团聚在一起了。”
老者叹息道:“那时候老夫只怕早已作古了,明日一战可能是老夫最后一次拔刀了,不,也许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但老夫又岂会吝啬这副老骨头呢,死有鸿毛泰山之别,老夫这把老骨头能在灯残之年为武林正义而献身,有何惜哉,甚幸甚幸。”
此时他眼中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与冷峻,死算什么,所有李氏子弟时刻都会为正义而献身,那种大无畏的精神才是这个时代,这个江湖的最需要的信仰。他是小李飞刀传人,是这个信仰的倡导者,明日一战,生死胜负皆可放开,他一定要尽力。
“龙管家,天就快亮了,我们回去吧,免得夫人担心,天亮后还可好好陪夫人和二少爷一天……”老者说完转身向原路返去。
“是,老爷。”龙管家亦转身跟了过去。
九月初六,午时,城外尹家废墟。
太阳灸烤着大地,片片已泛红的枫叶在枝上无力的耷拉着,似已枯萎。没有风,废墟里安静得出奇,所有虫蚁鸟兽都已远遁,这酷热的天里本没有什么生命愿意流连这些焦燥的废墟瓦砾。何况这里还有比天气更可怕的一道杀气,一个东瀛浪人打扮的男子此刻正站在废墟中间的碎石上,头发盘在顶心,双手穿插在两侧宽大的袖袍中,肋下夹一把长柄倭刀,脚下踏着一双高齿木屐。长身立在那里似一尊石佛在火热的太阳下纹丝不动,但他身体散发的杀气在几丈开外便能察觉,杀气如云笼罩着整个废墟。今日是他与李家飞刀对决之日,是他自进入中原来最为关键的一战,能否破了小李飞刀两百年的威名就在今日,他正严阵以待。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废墟东面缓缓走来一人,白色长服,长发披肩,身材消瘦,脸色苍白,那是终日不见阳光而留下的苍白。
白衣人从烈日下慢慢走过来,立在废墟中的东瀛浪人脸上突然露出了种诧异的表情,随即冷冷道:“李昊!”
白衣人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启说道:“上官玉!”
上官玉盯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冷笑一声道:“这到有点意外了,十年不见,不知李大少爷可安好。人都说曾经名动江湖的李大少爷早为月儿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而死了,没想到今日却又在此地替父赴约了,真是怪了,李氏门中果然出孝子……”
李昊冷冷答道:“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我们想得到的呢,谁又能猜到半年来屠戮中原武林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的东瀛浪人却是昔日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的后人上官玉呢?”
上官玉止住笑声,眼中精光暴涨,如膺隼般的双眼盯着李昊道:“来的无论是上官玉还是扶桑刀客,杀的无论是进士还是探花,结果都是一样的。今日一战,小李飞刀必将永退江湖,从此江湖上将再没有小李飞刀的传说。”
李昊看了看上官玉胸前的倭刀,一副冷冷的表情答道:“堂堂中原名家之后,却要屈身以东瀛扶桑之刀来完成祖辈夙愿,阁下此举是不是沾污了上官家的名声?”
上官玉脸色微变,随即仰天长笑道:“哈哈……成王败寇,古今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能破你李家飞刀就是好刀,我上官玉又怎么吝惜祖辈这点声名,等你李氏飞刀消亡之时就是我上官家重振声名之日……”
李昊冷冷道:“如此甚好,我杀之有名,你我之间这一战已等了十年了,今日做个了断吧。”
“哈哈……这十年,我们的李大少爷都在陪着月儿姑娘吧,我想李大少爷一定开心得很,要不怎么江湖中人都不知道大少爷的行踪了,哈哈……,真是乐不思蜀啊……”
李昊脸色突变,越显苍白,嘴角稍微抽搐了一下,仿佛心间突然被人用丝线勒紧,旋即又恢复了平静。高手相决,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心态尤为重要,心浮气燥者往往先露破绽,而高手之间,一个小小的破绽都可能是致命的。李昊今日面对的绝非十年前的那个上官玉,今日之战,谁的心更静谁的胜算就会多一分。
“她很好,多谢关心,只是他太寂寞了,十年了,她一直惦着你欠她的,想要你去那边还清你该还的……”李昊嘴角甚至还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对于李昊的反应,上官玉显然很意外,十年了,站在眼前的这个白衣人也变了,变了更成熟、更冷静,甚至变得深不可测。他用带着讥诮的口吻说道:“哦,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她还是这么想念我,实在难得至极,真不愧是我的好妻子。可惜啊,当年若不是李大少爷用名震天下的小李飞刀洞穿月儿的咽喉,我想今日两位应该是琴瑟和风,笑傲江湖了,李大少爷也就不会像今日这般痛苦了。李大少爷也许已经成为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刀客,是继小李探花以来最接近神话的飞刀手,而她的美自是不会逊于昔日江湖第一美人林诗音,金童玉女,多好的一对伉俪啊。可惜啊,造化弄人,李大少爷爱的却又偏偏是我上官玉的女人,而大少爷最后又偏以自己手中那柄惊天地泣鬼神的三寸飞刀钉入了月儿的咽喉,那种痛苦除了我们这位天赋异常、刀法卓绝的李大少爷之外还有谁能体会呢,天意……天意……哈哈……”
李昊仍旧目无表情,决战在即,他绝不能让上官玉把自己激怒,上官玉越要激怒他,就越显示了自己保持冷静的必要性。他盯着上官玉胸前的倭刀淡淡道:“于公于私,你我今日一战再所难免,既知必战,多说无益,出招吧!”
“请!”上官玉话未吐完,脚下未动,身形却突然欺进七尺,身形方展,左手反腕拔刀,双手紧握刀柄平推直进,所有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李昊用的是飞刀,飞刀善远射,克制飞刀最好的办法就是近身,这一点上官玉自然清楚,是以一开始并以迅雷之势欺身直进,以粘身博杀让李昊无机会拔刀。这是上官玉自进入中原以来第一次主动拔刀,因为他此次的对手是闻名天下的小李飞刀两百年来最杰出的传人。十年前,如果不是他突然拉出月儿挡住那致命的一刀,恐怕十年前他就已毙命此刀之下了。
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是上官家族几世不变的耻辱,自己的女人却爱上了自己最大的对手。她死了,死得其所,在自己背叛的男人的手中死于自己最爱的男人刀下。她背叛了他,她背叛了上官,这是她为她的背叛所负出的代价——血的代价。
一个女人的死注定无法完结两个家族几世的仇恨,他要活下去,他要从李家手中夺回一切应该属于上官家的所有:身份、地位、财富、权势……。东瀛岛,他拜了当时最出色的扶桑刀客川岛佐木为师,苦练刀法。十年,他历尽千劫万难就是要让李家飞刀彻底消失——从上官家手中消失。这就是他的宿命。
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是他三十年来痛苦的根源。他在东瀛十年为的就是结束李家,结束上官家两百年来的噩梦,其它人其它事其它生命他从未在乎。而这十年,李昊一直在消失,也许他已经十年未拔刀了,也许他已久疏刀法了,可是绝不能大意,上官玉从未敢轻视过他,因为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姓李——李寻欢的李;他手中用的是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李寻欢的飞刀。“小李神刀,例无虚发”,他绝不能让那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飞刀从李昊手中发出。
十年了,从没有人见过李昊手中的飞刀。十年了,他是否还能拔刀?
有人说上官玉的刀速可能已经不在荆无命之下,今日出手看来,果不其然。电光火石的刹那,欺进,拔刀,平斩,所有动作环环相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就是扶桑刀法精义“迎风一刀斩”。好快的风速,好快的出刀,好强的杀气。
刀未到,刀锋间的杀气已海潮般席卷过来。李昊下腹一吸,后背微屈,身形已暴退一丈,避开刀锋。上官玉一击不中,攻势未停,左脚微屈向后一点,整个身体已向李昊退去的方向弹射而去。他既已认定不让李昊拔刀,自不会让李昊有长身而退的机会,无论一击是否奏效,他都已经想好了下一刀的出招时间和部位。贴身而攻,如蛆附骨,绝不能让李昊退到刀气之外,绝不能让李昊拔刀。
上官玉身形方起,双手凌空变推为刺,一招“长龙汲水”直取李昊前胸。在东瀛十年的确让上官玉脱胎换骨,所有出刀与变招绝无多余的花哨,却都是致命的杀招。若是常人此刻恐早已毙于刀下了,可是他面对的小李神刀两百年来最杰出的传人,虽然十年从未有人看过李昊拔刀,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还能否延续十年前的辉煌。也许十年来他从未握刀,但他仍有足够的理由让上官玉胆寒,正如当年小李探花远遁大漠十年,归来却依然能手刃上官金虹一般,小李飞刀有的就是这种令群魔胆寒的自信。
当年上官金虹与小李探花一战,两百年来一直是武林人士津津乐道的话题。上官金虹贵为天下第一大帮——金钱帮帮主,身份权势位极人臣,又以手中的龙凤双环战胜了当时兵器谱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正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号称天下第一。极端自负的上官金虹一直想要知道自己能否接住兵器谱排名第三的李寻欢手上那柄三寸七分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小李飞刀。“小李神刀,例无虚发”究竟是真是假?结果,上官惊虹为他的自信与好奇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今非昔比,上官金虹殁后,金钱帮土崩瓦解,上官家族不再是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上官玉只是一介平民浪子,少了当年上官金虹那股睥睨天下的傲气与自信。而以上官金虹一世枭雄尚不能接下小李神刀,那么上官玉自然更不会以身犯险了。他用的东瀛扶桑刀法,以刀势凌厉、迅猛狠辣见长,是以上官玉步步紧逼,刀为杀招目的就是要李昊没有任何可以出手的机会。
但他是李昊,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李昊,李寻欢的第七代传人,用的正是当年小李探花手中那柄令武林群豪闻风丧胆的小李飞刀……
就在上官玉倭刀刺出的瞬间,李昊身形已定,双足并力,上腰向左一扭,上官玉的刀锋贴着前胸划过。同时左掌探出,轻击上官玉刀身,人已借力凌空向右跃出一丈,不知什么时候,右手间已多出了一柄闪亮的小刀——一柄三寸七分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小李飞刀。
小李神刀,例无虚发。刀已在手,如箭在弦,刻不容缓,杀无赦!
上官玉毕竟非等闲之辈,东瀛十年已非常人能及。就在李昊手中刀光闪起的瞬间,他双足点地,凌空一个后翻,突然消失了,一下子从废墟消失。
“东瀛忍术!”李昊不仅怔了一下,没想到在东瀛的十年上官玉不仅练就了惊世骇俗的扶桑快刀,还练成了神秘的东瀛忍术。李昊年少时曾听人说起过东瀛忍术是一门极神秘的武学,修行忍术之人能利用水、火、木、金、土、风、雷等身边一切资源让自己隐身遁形,却可以随时现身攻人不备取人首级,是一种极为厉害难缠的隐术。
出刀尤如战场搏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拔刀时杀气最旺,而一旦停滞下来,刀上的杀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流失直至消亡。一柄没有杀气的刀正如一个力竭的人一般——必败无疑。
有时候失败往往就意味着死亡。
烈日,无风。
李昊右手握刀,目光如炬,环视四周。四周白炽却是一片静谧,只有李昊自己的呼吸声,连刚才上官玉刀上的杀气都已消失了。莫名的压力袭来,李昊头沁出了汗珠,双眼仍目不交睫环视着。
指间刀上的杀气已退,匹练般的光华已消失。李昊每一个毛孔都已张开,每一根毫毛都已倒立,有风,一丝极柔软的风拂向瞳孔,只有瞳孔这种极为柔弱敏感的器官才能察觉到那丝细柔的微风。凭本能的直觉,李昊毫不犹豫的向后滑出三尺,一声暴喝中,上官玉双手握倭刀已直劈下来,在李昊身前三尺的地上划出一条深约五尺的裂缝。
李昊手中的小刀随着上官玉的喝声杀气暴涨,光华如练。此刻正是绝佳的机会,可是上官玉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他的下一刀会在什么时间什么方位以什么样的招式发出,决然没有人知道。
李昊现在能做的依旧是看着指间小刀杀气又复慢慢散去。
烈日,无风。天地间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李昊慢慢闭上眼睛,他现在需要的是安静,绝对的安静,如他陪着月儿时的那般安静,那时候的他才听得见天地间月儿对他呢喃的倾诉,蚀骨的相思。现在他显然需要同样的安静去倾听另一种声音,也许那是来自地狱灵魂的声音。
听声辨位,这是盲人最善长的方法,花满楼就是凭着这一绝技随陆小凤名扬天下的。从李昊目前的形势看,这也可能是对付忍术遁形最可行的办法了。
李昊闭上眼睛,骄阳炽热的光华在眼前消失,一片黑暗,一片沉寂,他已完全走入了另一个黑暗静谧的世界,唯一感觉存在的只有随脉搏一起跳动的微弱呼吸。李昊就这样静静倾听着自己呼吸渐渐微弱变轻,最后直至消失——心的跳动与呼吸已完全一致,这天地间已完全空了。本无所谓有,更有所谓无,再没有烈日骄阳,没有废墟瓦砾,没有断壁残垣,没有上官玉,没有李昊,没有刀,没有杀气……没有一切可存在的存在。
时间静静流淌,天地间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可是,每个都在等待。
等待,是对耐性和体能的极大考验,尤其是在午时烈日下的等待。但除了等待彼此还能做什么呢?有时候等待不正是猎手搏杀猎物的最好办法吗。上官玉等待着李昊睁开双眼,而李昊则等待着上官玉现形对自己展开致命那一击。
李昊依旧紧闭着双眼,时间依旧在刀间缓缓流过。那双干燥的手或因天气太热而渐渐湿润,额头的汗珠在烈日直射下晶莹剔透,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为最后一个机会而做好了准备,也许是出刀,也许是死亡。
有风,比刚才要细得多的轻柔风声,这天地已死寂,何来风声?小刀杀气瞬间暴长,如一个垂死之人忽然吃了灵丹而获新生一般,散发出耀眼的光华。
李昊,转身,出刀。
小李神刀,例无虚发!
风随刀起,落叶萧萧,天地肃杀,风云色变。
一丈开外,上官玉现形,瞳孔收缩,喉间插着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小刀,鲜血从喉间渗出,伴随着野兽般的嘶鸣,上官玉庞大的身躯渐渐向后倒去。他圆睁着双眼,似乎至死仍不能相信这致命的一刀会钉进自己的咽喉,李昊到底是如何发现他的,小李神刀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两百年,有太多人想知道这个答案,可惜却没有人能成功,包括上官金虹,包括上官玉。
江湖传言,九月初六午时,东瀛浪人被飞刀毙于尹家废墟,而出手之人正是十年前神秘消失于江湖小李神刀第七代传人李昊,被杀之人正是十年前神秘消失于江湖的上官金虹后人上官玉。
上官殁,李昊隐。
葬花谷,奇峰叠嶂,溪流奔泻,三万株松柏在夕阳下苍翠欲滴,林间一间极致别雅的草屋,草屋门前是一座低矮的坟墓,墓前花明草黯,春色如织。墓碑上刻着“爱妻月儿之墓”几个字,碑前一个白衣长发,脸色苍白的男子低首垂眉,面前一几一琴一书一酒……
琴声切切,松涛阵阵……
后记:此文作于2010年,是自己所写的第一部武侠作品,当时为参加台湾一个武侠征文比赛严格的将字数限制在一万字内,后遗憾落选,本文最终发表于《大理文化》2011年第3期。文章创作之初的设想一共是三篇,还有一篇前传,一篇正传,后因工作原因其它两篇一直未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