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地下着。天空仿佛被一层细密的纱布所笼罩,洒下一地的细雨,雾蒙蒙的天色已让人难辨时间。这一个星期已来,雨就一直没有停过。
安南河在细雨里怒吼着,波涛汹涌,浑浊的泛着白沫的河水翻腾着冲下远方。岸边的河堤上,寂寞的杨柳一株株在雨中伫立,雨水如丝线一般顺着柳条滑落下来,汉白玉和大理石雕砌的围栏湿漉漉的,似乎挤得出水来。静静的河岸边,除了河水的呼啸声外再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人愿意在雨里散步。这样的日子,只适合在家里守着电视或是三五成群打牌消遣。
“致远,你明天就走了吗?”慕青侧着脸,被雨水淋湿的刘海粘在脸上,本就单薄的外衣也被雨水淋湿,看上去就像是风中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是说,回家,不再来这个学校了,直接去大学报到。”
“嗯,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明天就走,趁未开学的时间去陪陪我外婆,我是她所有孙字辈的孩子里第一个考起大学的,我得把这个消息带给她。”我边走边回答慕青。
“你是她的骄傲。”慕青说。“恭喜你,你考得真棒,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能说,上天给了我好运。不过,你知道的,她考得并不好,我考得再好,也还是不会出省的。在省内能选到什么样的学校呢?所以,其实都一样?”
“你会娶她吗?”慕青的声音有些颤抖,即使是夏天,被雨淋湿的人还是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应该会,我不知道。没有人能知道,谜一样的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努力地把握好现在而已。”十年后,我再想起那天的对话,命运果然如预言,没有人知道谜一样的未来会发生什么?
“喂,你穿的外衣太单薄了,我们为什么不打把伞呢,你看这天上的雨似乎根本就没有要停住的意思。”我擦了擦落在脸上的雨水,对慕青说。
“我喜欢这样的雨,它总是轻柔的抚摸我们的脸庞,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如果打了伞,它就抚摸不到我们的脸庞了。再说了,这不是大雨,你知道的,下大雨的时候是没有人出门的。不过,致远,谢谢你陪我出来走走。也许,明天会因为今天淋的雨而生一场大病哩。”慕青说完这句话时,恰好从一株柳树下穿过,柳条上的雨丝滴滴落在头上。
“没什么,我身体好着呢,可不会就这么生病的,放心好了。”我用手拨开柳条,小心翼翼地从底下走过。
“明天你就走了,也许我们再也不到了,也许我们永远都见不到了。”慕青低着头说道。
“不会啊,我们还有同学聚会,还有假期,怎么会见不到。况且,大学毕业后也许还要回来这呢,未来谁知道呢。”我说。
“嗯,我是说也许,也许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慕青重复着说道。“如果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你会想起我吗?”她突然抬头看着我。
“当然会,每个同学都会记住彼此的。”我回答她说。
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又低下头朝前走去。“你是唯一一个会记得我的人,你一定要记得我。致远,答应我,你一定要记得我。下雨的时候你一定要想起我,想起我们今天就这么走在雨中。”
“我一定记得,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说不定开学时还能遇到的呢。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我跟着慕青的节奏走着,说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怎么说话老觉得不对劲。”
“没什么。我只是想,明天你就走了,我们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慕青说。“我是说也许!”她坚定的重复道。
雨还是不停的下着,头发和衣服早已湿透了。这个时候反倒是没有必要去计较雨的问题了,反正结果都已经是湿淋淋的。我从柳树下经过,再也不需要用手去拨开那些柳条了,它们拂在脸上,正如慕青所说的那样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
“不会,我们会再见面的。我确定!”我也肯定的回答说。
慕青有些沮丧的说道:“命运是我们永远无法确定的。你知道我报的哪所学校吗?”
“听你说起过,是湖北的一个学校,是吧?”
“是的。”
“你怎么报那么远?你喜欢那个地方?”
“其实,我根本不想上学,我是说我根本不想再继续读书,根本不想读大学。报那个学校,不过是它离这远一些罢了。”慕青说。
“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我问道。
“不喜欢,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一件事物或一个人能让我留恋的,我没有朋友,哪怕是一个也没有,除了你之外……”慕青回答说。“我是说,我喜欢你,致远,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我点点头,雨水淋过头发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可从来没有奢望过要你回答我一句‘我也喜欢你’之类的话,那就不是你了,所以你也不用那么为难的回答我那句话。我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祝福你和她呢。不过,你要记得我。”慕青提高声音说道。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雨的冷沁入心脾。慕青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致远,你还记得那次会考吗?”
“会考?高二下学期的那次?”我问道。
“是的,就是那次。要不是你从学校跑着回来叫我考试,我可能就错过那场考试了,我也许就不会和你一起毕业了。那么,我也许根本就不能毕业了……”
“那个同学拿了你的准考证竟然没告诉你考试的时间,也没把准考证给你,真是不应该。”我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道。
“也许他只是忘了。反正最后我还是来考试了,是你回来叫我的。”慕青说。
“我看大家都来考试了,唯独不见你来,一问才知道有个同学拿了你的准考证忘了给你了,会考可是大事,我就回去叫你了,幸好没有迟到。”
“所以,致远,我说你是唯一一个会记得我的人,你一定要记得我。答应我,一定要。”慕青的声音有些低沉,声音在雨中被断断续续的飘来。
我们继续往前,天色似乎又暗了一些。河边的道路上,安静得遇不到一个路人。
“你还记得那次运动会上你参加百米比赛的事情吗?”慕青突然问道。
“记得,那可把我摔惨了。临冲刺到终点的时候竟然摔倒了,你看这脸上的疤到现在都还在呢,应该会成为永久的印记了。”我用手指了指脸上的疤痕,接着说道:“那裁判老师的表现更是让我终生难忘,我摔倒的时候不是先扶我起来,而是先去记时,记我到终点的时间。慕青,你说这老师是不是特搞笑了。”
“还好了,你虽然摔倒了,不过,还是获得了第三名,这得归功于那老师先记时哩。”慕青笑了笑回答说。
“那摔得我可真疼,当时就想着毁容了,你知道吗当时我是脸贴着跑道摔出去的……”我笑着说。
“看梓萱哭得那么梨花带雨就知道你有多疼了。”慕青说。
“嗯,当时把她吓坏了,可能她之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太突然了。”
“是啊,命运里太突然的事情总也不少。”慕青接着说道:“从那以后,每次体育课我都带了医疗包,包里有双氧水、ok绷和纱布,不过,你再也没有跌倒过了。”
“谢谢。”低声说道。
“谢什么,反正也没有派上用场。无功不能受禄,不过,你要记得我才好。”慕青边走边说。
安南河水在脚下奔腾着,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慕青停下脚步,指着河水说道:“致远,你说这样的雨天,这河水能带走什么?”
我摸摸湿透了的头发,回答说:“能带走泥沙、石头,还有枯枝败叶,当然还有春天时人们扔在河岸边的垃圾。”
“还能带走生命,你听说上个月有人溺在河里的事了吗?”慕青看着我问道。
“我听说了,太可惜了,一条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在自然面前,我们的生命脆弱得经不起一丝丝考验。”
“也许,有一天它也会以这样的方式将我带走。”慕青接着说道:“未来,谁会知道呢?”
“你可不能这样胡说,生命是如此精彩,活着比任何事情都强。”我有些急的回答说。
“我是说,也许。”慕青强调说。
“没有这种也许。”我说。
“我父亲就是这么走的,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看着他跳进奔腾的河里,一转眼就不见了,浑浊的浪将他带去了远方,我不知道他去了哪,我只看见他就从这个位置跳进河中……”慕青不紧不慢的说着。从她的语气中,我听不出哀伤或是惋惜,仿佛她在叙述的那个跳进河里的人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别人的父亲。而她,只是用一种平稳的语气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我没有见过慕青的父亲,从我进入这学校开始就没有见过。听同学有说起过,慕青的父亲已经离世了,不过,我们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离世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想要勾起你记忆的,我不知道伯父他……”我有些内疚的说道。
“没关系,你没有错,是我执意要告诉你的。”慕青扶着栏杆,眼中泛着坚毅的目光,仍然盯着河水说道:“致远,你知道吗?他们都说我爸爸疯了,就是那神经出问题的那种。可是,我不相信,我相信他没有疯,他只是厌倦了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
我局促的点点头,不知道如何回答或是如何继续接下来的谈话。还是慕青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我爸爸离去的那一刻,他看着我说‘女儿,爸爸爱你’,然后就纵身跃入河中。那就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肯定没疯。”
天色越发昏暗,雨水随着天色压了下来,空气里满是压抑与焦躁。“慕青,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不要再谈了,不要让过去的悲伤回忆占据你所有的心。向前看,向未来看,向美好的未来靠拢,好吗?我们不谈过去的事了。”我们继续往前走,任雨水敲打着脸庞。
慕青点了点头,说道:“好吧,未来谁会知道呢。致远,真的非常感谢你能在离开前陪我在雨中走这一段路。也许梓萱会怪我将本该属于她的时间抢走了,也许她会怪我让你淋雨生病了。不过,她所有的责怪我都应该接受。”
“没什么,你客气了,陪你走走路讲讲话也挺好啊,毕竟我们都毕业了,再见面时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和她还有很多时间呢,明天她还来车站送我哩,她不会怪罪你的。再说了,在雨中散步我还是第一次呢,这感觉挺妙的。”我笑着说。
慕青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致远,答应我,你一定要记得我。下雨的时候你一定要想起我,想起我们今天就这么走在雨中……”
天色,已完全黯淡。
黑夜,随着大雨倾泻下来。
我再也没有见过慕青,哪怕是一封信她也没有给我写过。听同学只言片语的提到过一些关于她的信息,听说她到那个学校只上一个月的课程就休学回家了,休学的原因是“抑郁症”。再后来,连她家也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就这么消失在整个世界里,无声无息。窗外,雨水如帘一般织得密不透风。我突然想起慕青说的:“下雨的时候你一定要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