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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欲来,荷塘菡萏十顷陂,西风愁起绿波间。是日也,犬子卧榻酣眠,内人惟伏,不敢离半步,偷得浮生半日闲,善哉。伏案读诗,清风不识字,任凭其乱翻书,风定书开,恰遇陶公宋文帝元嘉三年诗作《有会而作》。读序言中“旧谷既没,新谷未登”一句,忆起童年家贫依稼穑之时日,内心颇多感慨,著以小文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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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与妻聊起童年点滴之事,妻常笑言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代人。我的童年,是在群山与白云间度过的,那些时代虽离今不远,至多二三十年的光景。经济的发展与科技的影响,正在日新月异的改变着我们的世界。现在再回老家,早已看不到二十年前的样子,也很难再让令人能想象二三十年前的生活。是以,如今每每讲起童年生活的点滴,对于新人而言都如杜撰的故事一般很难令人信服。再则,我们那个年代,八零后的童年其实也很少会有那般艰苦的日子,所以,妻才很难理解为何我与她年龄相仿,所经历之生活却如天壤之别。
每次,我都不厌其烦的向妻解释原因——不同的地域发展程度不同,决定了不同的人生经历。人,可以选择改变自己的人生与命运,却无法选择或改变自己的出生。自己的出生,是上一代人给自己决定的。每每聊此话题,我都会感谢远在天堂的父母,他们用毕生的辛勤付出改变了四个子女的命运。现在,我们都能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每天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种生活,在童年里是全然不敢奢想过的。
我的童年,是在物质资源极度困乏之中度过的,几亩贫瘠少产的山地是全家人生活来源的全部。七八岁之前的日子,最为窘迫贫困,那时候,爷爷年迈,身体渐衰,家中孩子兄弟姐妹四人年纪尚幼,不能从事农耕之事,家中七口人的生计,完全压在父亲和母亲身上,压在那几亩瘦地之中。且那时兄妹四人都需要上学,每年的学费、杂费、书纸笔墨开支亦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即使父母日以继日的辛勤付出,无奈土地贫瘠,产出甚少,又无其他产业能补贴家用,遇到灾荒年岁,全家人的生计多陷入“青黄不接”之窘迫。正如五柳先生在《有会而作》。序言中“旧谷既没,新谷未登”一般,虽全靠玉米维持生计,依然会有“下顿难以为继”的困顿。这样的生活经历,放在八零后的身上,是很难想象的,这也是爱人很难理解的原因。
可是,我的确经历过这样的人生。
我至今还记得随母亲一同去借粮的事情。
六岁那年,正是我入小学的第一年,那年雨季太长,洪水冲毁了许多庄稼,雨水太多阳光不足,庄稼收成也不好。来年时,母亲用尽办法缩减家中粮食开支,家中饲养的鸡仔每天只能吃到一点少得可怜的玉米粒,至于猪和牛基本就全靠田间地头的青草所养了。然而,即便如此,到暑假之时,家中的余粮已见底,而地间所长的玉米还在发穗,离成熟还有一段时间,真正到了“青黄不接”之时,“旧谷既没,新谷未登”,全家人的吃饭成了当前面临的最大问题。
母亲和父亲商议后,决定向一远亲去借支,吃的是精食还是糟糠已不能再计较,但至少不能让家里人饿肚子。那远亲与我们同姓,离我家大约有二十里路程,步行需要约莫三个小时左右。虽相隔不远,但地质环境不同,他们那里有水田,水田有产出,他们对于玉米的需求不大,有余粮可以外借。
我和妹妹在家中排行最小,年纪最轻,两个姐姐虽不能从事农耕,但已能力所能及帮做些家务农活,只有我和妹妹能帮的忙很少。出发那天,姐姐与父亲上山找柴,无人看管我和妹妹,母亲便将我和妹妹一道带去。我们年纪虽轻,但是几十里山路完全不在话下,翻山越岭之事对于山区的孩子来说是天生就会的本领。午饭是在亲戚家吃的,吃罢午饭,母亲和亲戚约定所借粮食数量和归还之期。那时候,秤作为一种最基本的度量工具也基本得到了普及,但是老一代的人们还是习惯以“升”作为日常衡量的工具。母亲与亲戚所约定的数量,便是以“升”作为衡量的。我属于少小离家之人,小学毕业后便一个人外出求学,大多时间都在外度过,对于家中农耕之事只是略懂皮毛,是以,到今天我也不知晓一升玉米重量是多少斤。
商讨完借粮之事,母亲对这个远房亲戚千恩万谢,然后便背着一袋大约五六十斤的玉米粒口袋带着我们回家了。剩余部分粮食,日后将由父亲请几匹驴马来驼回家。那个亲戚也大方的赠送了我们大约两升左右的玉米,母亲再一次给人道谢。
回家的时候,天空有些小雨,山间崎岖的小道本就狭窄难行,雨水过后又湿又滑。那是一条人行不多的小道,年久失修,杂草从小道两旁向内长,占据了道路。母亲在前行,我和妹妹在后,下雨后山间林草会沾上大量的雨水,人从道间通过时会打湿衣裤,母亲要行在前用自己的身体将草木间的雨水打落,我和妹妹在后面才能行得舒服些。母亲身体瘦小,背上背负的重担将她的身体压弯向前倾,走路时双腿会因背上的重量而微微颤抖,山间雨水将他的衣裤全部打湿,本就矮小的身体看上去更加佝偻瘦弱。这种小路,我和妹妹空身步行尚觉得艰难,母亲却还得身负重担,手中还要打伞以防背上的粮食被雨水淋湿,那是全家人的口粮,绝不能马虎。在一处极难行的陡峭路段上,母亲脚下一滑,跌倒了,向着脚下的斜坡滚落下去,身上背负的粮食口袋也顺着斜坡滚了下去。我和妹妹只能惊呼而又束手无策,幸好那坎也不甚高,母亲沿着斜坡滚落了几米之后总算停住。口袋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了,母亲包裹严实,玉米粒并没有撒泼出来。
我和妹妹急忙路下坡去探看母亲,母亲身上沾满了湿泥,雨伞也被吹到了一边。我跑过去搀扶她,母亲伏在地上一会后才缓过神来,慢慢的起身拿起妹妹捡回的雨伞,又急速的跑向跌落在不远处的玉米袋,并用雨伞护住,不让雨再淋到口袋里的粮食。我和妹妹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做。我们是无论如何背负不起那几十斤的口袋,也不可能跑回家去通知父亲。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母亲将口袋重新包扎后又负在背上,拉着我和妹妹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在雨中,母亲拖着一瘸一拐的脚缓步前行,身上的口袋将她的身体压得更弯更低。年少的我在后面,有几次泪水夺眶而出。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人会不会也如我们这般需要为每天两餐的生计发愁,我从没有志向,因为不知道什么样的目标算是志向。而那一刻,我默默的立下志向——终有一天长大,一定要让母亲不再为家里生计发愁,不再让母亲再遭受这样的苦难。
那天,我们回到家时已是日暮时分,回家的时间较平时晚了近一倍,母亲终于还是拖着那只崴伤的脚将那五六十斤的玉米粮背回了家。长大后,终于知道了那时母亲的身影正是对“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的最好诠释。
当我终于可以实现自己那日立下的志向,终于可以让母亲不再需要为全家人的生计发愁时,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这苦难的人生没有给过她任何可以称为幸运的回报——除了她亲手艰辛养大成人的四个子女之外。
今天,我像讲远古故事一般将这段经历道来,可能很少能有共鸣,毕竟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年代,但我们的生活却如天壤之别。仅以此纪念远在天堂的母亲,怀念那个云在青山月在天的老家,怀念那段曾经青黄不接的日子,怀念那个艰难而又难忘的童年。
[mark_a]附陶渊明《有会而作》诗文:[/mark_a]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
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
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
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
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
嗟来可足吝,徒没空自遗。
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
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
序: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载通;旬日以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
今我不述,後生何闻哉!